人物

带人横渡茫茫辞海——专访词典编纂者黎煜才

一种语言就有成千上万个字词,将语言比喻成“辞海”一点也不为过;面对浩瀚的汪洋辞海,该如何选择最能表达自我的字词?在无人教导的情况下,又该如何理解那些晦涩难懂的词汇?兴许,“词典”正是那艘能带我们横渡茫茫辞海的船只。你,想不想认识打造这艘船的人?

你不一定听过黎煜才的名字,也不一定听过他的笔名碧澄……不过,在你的求学时期,为了查询一个马来生词的意思,你或许翻阅过词典和教材书,如《Kamus Perdana》《Kamus Kembangan》《Kamus Idaman》《国语良伴》等等……如果你翻阅过,那你知道是谁编纂了这些陪伴莘莘学子无数个求学岁月的字典吗?正是黎煜才。

黎煜才最广为人知的笔名是碧澄,生于1941年的他很早就投身教育事业,退休后却在出版社开启第二人生,献身于辞书编纂之余,也不忘撰写自己的文学作品。他更先后在理大、马大与优大完成了学士、硕士及博士学位。(摄影:陈家旸)

和黎煜才的采访约在了上午,初次见面时,他亲切地和我打招呼,随后领着我到他的工作室,精神矍铄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个出生自上个世纪40年代,已然81岁高龄的老先生。

在黎煜才位于甲洞的住家,工作室与书房是分开的。位于二楼的工作室里,中央的书桌上架起了一架许多老年人都不会使用的电脑,电脑周遭也摆满了工作用的参考书籍。他把常用的书籍从书房搬到工作室,在里面对着键盘敲敲打打,书桌边的茶几上还有热水与咖啡,对黎煜才来说,那是每日不可或缺的食粮。

“我每天喝一包,”黎煜才指着桌上罐子里的三合一白咖啡,说道:“这个一包一定要的,但一包啦,不多。有些人说不好,但不喝的话好像少了什么。”

黎煜才办公桌就在工作室的正中央,而作为参考书的各类词典则摆放在一旁。(摄影:陈家旸)

耄耋之年了,黎煜才的生活却不是常人想象中的退休模样;他仍有不少词典编纂与翻译的工作安排;酷爱写作的他,奋笔疾书写了几十年,未来也仍有不少出版计划;甚至,热爱透过旅行增广见闻的他,还透露接下来想去越南旅行。

我不禁好奇:究竟这位老先生有着什么样的人生经历与想法,又为何会在编纂词典这条被多数人视作“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上砥砺前行呢?

从执教到编纂辞书,离不开对教育的热忱

“我以前教书教了36年,这期间开始有编一些参考书,那是70年代的事情。”

黎煜才所指的“参考书”,正是《华小马来西亚语实用指南》,这是他所编纂的词典工具书中,最早的一本。他透露,那时候他是与甲洞学校的一名老师一起编纂的,而编纂这本工具书的初衷,是要让学生学习马来文。对黎煜才来说,学习语文很重要,几十年过去了,这仍然是他编纂辞书的宗旨。

《华小马来西亚语实用指南》出版至今过了数十年,是早期协助学生们学习语文的重要教材。(摄影:陈家旸)

后来,曾参与编纂《Kamus Am》(普及字典)的钟松发计划再出版一本马来语词典,即后来的《Kamus Perdana》(最新马来语大词典)。当时的钟松发在报馆工作,靠着工作之余的时间编写字典,他带着词典原稿辗转了几家出版社,最终在联营出版社获得了词典的出版机会;1995年,还在独中执教的黎煜才以兼职编辑的身份,参与了这本巨著的编纂。

“1996,我离开了学校,开始专注编纂词典,别的东西都不做了,就专门编词典。”

一边教书,一边帮忙编词典时,黎煜才的进度有限,可从教育第一线退下来后,他却奔赴到了字典出版作业的第一战线。他负责词典的编纂,并且有两名负责打字、排版的年轻人帮他将内容输入电脑。那一两年里,他们全身心投入其中,终于在1997年,《Kamus Perdana》出版了。

“有朋友看到说:老黎啊,这本东西要花很多时间、精力,像这样的东西呢,是可以传世的。”

说完友人对自己的赞誉,黎煜才先是摆摆手,才说道:“传世是不敢啦,这是抛砖引玉,希望改天有更好的词典出来,希望后继有人。词典的东西,不能说一本就是永远,因为要不断修订。”

黎煜才编纂词典50年了,从未怠惰于学习,贯彻了“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摄影:陈家旸)

然而,当时的那位朋友其实还对黎煜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即:有《Kamus Perdana》就已足矣,你(指黎煜才)不可能再做一本了。毕竟1997年时,黎煜才已经56岁了。

黎煜才顿了顿,笑说:“我这个人呢,有点好胜,对不起啊,哈哈!我当时回答他说,是这样吗?我就不甘愿。大概过了两三年,我决定再做一本。”

于是,黎煜才又投入到新词典的编纂工作,2011年,《Kamus Kembangan》(全新精编马华英大词典)面世。令所有人想不到的是,黎煜才不止编了第二本,还陆续编了第三本、第四本……一直到后来,积累了数十本词典、教材书,包括《Kamus Simpulan Bahasa》(马来成语词典)、《Kamus Peribahasa》(马来谚语词典)、《Kamus Titian Bahasa》(三语词典),甚至还有充满趣味性的《谜语词典》等等。

对黎煜才来说,编纂词典的初心是希望帮助国人学习另一种语文,而在他编纂过的词典中,有一本词典却意外受到外籍移工的欢迎,即《Kamus Titian Bahasa》。

他解释道,这是一本同时拥有华巫英三种语文词汇的词典,不介绍个别词汇的意思,也没有例句,而是直截了当地展示一个物品或字词在三语里的写法,而华文亦标记了汉语拼音。换言之,该字典是为原本就知道某个词汇之含义的读者,去认识该词汇的另外两种语言而设的。

被称为“外劳词典”的《Kamus Titian Bahasa》不列出释义,只列下同一词汇在三种语文的写法。(摄影:陈家旸)

“从小学过渡到中学时,有一个预备班嘛,我就想让学生们在过渡的时候,认识多一些词汇。”这是黎煜才编纂《Kamus Titian Bahasa》的初衷,但让他意外的是,买这本字典的人除了学生之外,就属外籍移工最多。

“好像中国人来,他们就从中文去看英文和马来文;印尼来的,就看英文或马来文。结果这个卖很好,还有人把它叫作外语字典、外劳字典。”

他透露,这本字典将在2022年年底推出修订版。

从“原稿盒子”到互联网  紧跟时代步伐不掉队

1978年,黎煜才在马来西亚理科大学(USM)修读学士课程,那时有位讲师教了他们资料的收集方式:将资料依据首字母,如A、B、C等去做分类,将内容放进一个又一个的盒子里做整理。

他说,“我们以前编词典也是这样。”

原来早期编纂词典时,会用纸本的方式去记录各种不同的词汇与相关的解释、例句等等。一本词典有成千上万个词汇,而这些手写的原稿自然也需要一个庞大的系统去做分类,即盒子分类法。

黎煜才透露,比他更早开始编纂词典的杨贵谊陈妙华曾在香港租下一层楼,置放了许多架子,上面则摆满了各种盒子,盒子上会标记不同的首字母,里面就摆放着词典的原稿。如果有人不小心弄倒架子,重新整理的过程将费时费力。

兴许是早些年的编纂经验养成的习惯,黎煜才如今收藏自己的词典与书籍,也习惯有系统地去整理。(摄影:陈家旸)

黎煜才可说是亲眼见证着时代的变化。在聊及过去的编纂过程时,他提起了不少有趣的见闻,或是新生代记者无法想象的,譬如:过去要为一本词典排版时,必需用植字机,且英文与马来文还无法跟华文同时排版,必须分开进行;直到编纂《Kamus Perdana》时,则已有了相对先进的电脑,人们能利用电脑来进行排版作业。

当时,黎煜才虽未涉猎排版,却学习了电脑与汉语拼音输入法。

“有一个朋友说,老黎啊,你写就好,为什么要去学电脑?”黎煜才笑了笑,回忆最初学仓颉输入法时,是完全学不会。差点要放弃时,却在报纸上看见成人电脑班的广告,去了一天就学会了,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学的是汉语拼音。

“我教书,教华语,我熟啊!”他大笑,“这个好哦!马上就通了,我和朋友说,我幸亏没听你的!”

黎煜才学会用电脑和汉语拼音输入法后,许多工作都转到电脑上进行,手写的多是草稿,记录进电脑才是成品。如今写作和翻译透过电脑进行,也方便许多。互联网诞生后,他也学会上网,更没少上网搜索资料。

“比方说我找槟城升旗山的一家别墅,去Google就找到了,但如果找书,可能要找旅游杂志才有。网络很方便,以前真的比较辛苦。”

黎煜才带我来到书房时,还打趣地透露,当初买下这栋房子时,甚至不知道这里还有个房间,反而是买下后才知道。于是乎,这间房子就在墙上的四方摆满了书架,收藏了黎煜才的藏书。(摄影:陈家旸)

编纂词典的需知事项

以前编马来语词典时,黎煜才会参考《Kamus Dewan》,那是于1970年出版的纯马来语词典。他们会基于已被收录进词典的词为基础,继而网罗其他被遗漏的字词。除了马来语词典,百科全书也是参考资料,诸如动物百科、植物百科等等,可供词典编纂者查找动植物的学名。接着,就得为每个字词赋予例句,除此之外,比较难言意的东西,也得委托画家绘制插图。

黎煜才的书房可谓小型图书馆,藏有各类型的图书,而百科类书籍是他重要的参考书。(摄影:陈家旸)

“有时候,我们会为了一个字,花费好几个小时,只为了确认解释或例句正确与否。”

他指出,一个字词要被收录进词典里,首先需要经过时间的考验,黎煜才将这个时期称作“过渡时期”,即给某个词汇一段时间去孕育,看看它能在社会上存留多少时间。若过了两三年,还有人在用那一词汇,修订词典时,就会将其作为新词收录进去;相对的,若只是昙花一现的流行语,则不会收录。

除此之外,编纂词典时最重要的,是使用一套规范标准。他举例,当编纂过程遇到英文时,他们采用的是英式英文,使用Colour而不是Color。在编纂前先确认原则与标准,确保编纂内容都有理有据,对每一次的编纂工作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做这种工作,没有参考是不行的,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一定要有一个参考来源。”

黎煜才在上个世纪70年代买下的全套百科全书。(摄影:陈家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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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旸

《访问》特约记者。喜欢文字、咖啡、音乐与故事;喜欢生活里的小确幸,希望能记录与把握住微小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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