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专访

文史工作者蔡立豪:没听过华人路名背后的故事,才会没感触

叶亚来、陆佑、张郁才、陆秋杰……这些被官方印刻在路牌上的名字,必然都曾对国家建设做出贡献,而随着年月流逝,有的姓名成了“一小截盲肠”(引自游川〈改写叶亚来街〉),有的成了工地废弃物,还有多少人对这些名字有所认识?文史工作者蔡立豪耗时十余年采集资料、研究梳理,出版了《吉隆坡华人路名地图》,记载60余条路名由来。他说,很多人对这些路名没感觉,那是因为所知甚少,如果我们可以从短短的路名延展出许多精彩故事,供人讲述,那情况或许就会不同。

穿梭在市中心的街巷路道,常见一个又一个工地筑起围篱,里头究竟抹去了什么,更替了什么?有人漠然以对,但也有人不愿轻易淡忘历史轨迹。

2011年,当时居住在茨厂街一带的蔡立豪,途径富都时看到又有新工地拉起围篱,圈起了一座公务员宿舍,当中涵盖以已故吉隆坡华社领袖张郁才命名的路巷。拆除动作迅速。多年拍摄社区景物的蔡立豪心有不甘,因为这里是他没来得及用镜头记录,却又极具历史意义的隆市一角。

趁着周末傍晚,工地无人,他驱车入内,映入眼帘的只剩下残垣败瓦,以及路旁冷清的两三棵椰树。蔡立豪本能般地拿出手机录影,一面拍下眼前的破败与颓荒,一面为影片说起旁白——今天是几月几号,这里是什么地方……仿佛想要向谁证明,张郁才巷(Lorong Cheong Yoke Choy)就在此地存在过。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会这么做,但我真的就录起来了。我在想,当路牌被拆掉后,我要怎么证明眼前这条路就是张郁才巷,于是打开谷歌地图搜寻、定位,并拍摄下来,当作这条路存在过的证据。我之前不曾做过这样的事,可见当下感触真的很深。”

蔡立豪打开手机导航软件搜寻、定位,来证明眼前被拆掉路牌的道路就是张郁才巷。(图片来源:受访者)

录着录着,竟给他瞄到旁边围墙底下搁着的,就是他所极力寻找的那面路牌。被拆下来的张郁才巷路牌,早已断成两截。蔡立豪随即拍下照片,也算是添多一份单薄的凭证。晃荡至天黑,他才离开工地。被丢弃的路牌,也已不再搁在围墙底下了。

“华人路名研究,我一直很有兴趣,也挂在嘴边很久,但常常因为资料有限而欠缺动力。一直到这件事情发生,真的给了我一种时不我与之感,促使我尽快付诸行动,认真去做规划。”

被拆除后丢弃在路旁的张郁才巷路牌。(图片来源:受访者)

发展吉隆坡的功臣  并非只有叶亚来

早年服务于印刷行业,后来兼任特约记者、摄影的蔡立豪,强调自己在文史研究方面并非科班出身,充其量只是一名本土文化爱好者,本着对国土的热爱而走访各地,搜集与吉隆坡华人路名相关的一手资料,如今终将累积十余年的成果出版成册。

我没想去挑战学者专家的观点,做为外行人,我只希望能够对本土历史和自身族群有更多认识。而华人路名又有什么意义呢?很多人对国外景点都能侃侃而谈,但回望自身土地,却无法向外国朋友分享太多。若进一步思考,如果这个人物没有重大贡献,为何官方要以他来命名一条路名?如果他足够重要,那华社本身又了解多少?

与吉隆坡开埠、发展有关的华人名称,很多人或许只从历史课本中认识了叶亚来,但蔡立豪心想,吉隆坡这么多年的发展轨迹,涉及的人物绝不会只有叶亚来一人,叶亚来在1885年逝世,而自己又对1885年以后的历史知道些什么?

“叶亚来在那个时代有他的贡献,但我们不能一直以叶亚来那个年代去诠释整个吉隆坡的发展,因为在他之后,不同年代出现的很多人物也很重要。”

蔡立豪工作室挂有大马画家叶逢仪赠送的叶亚来路牌画作。(摄影:李淑仪)

蔡立豪指出,如今吉隆坡拥有上千条道路,但早期则没那么多,因此,回到那个时空背景来看,华人路名所占据的比例颇大,而且主要都位于市中心,反映了华人先辈贡献的举足轻重。

可惜的是,年轻一代多不熟知这些历史事迹。当相关路牌被拆除、路名被更替,它所承载的意义是否也随风吹云散?

为什么我们对华人路名没感觉,因为除了那个人名以外,我们不懂其他东西,所以没有故事可以讲。我希望自己是一名丢砖人,往后如果有更多人投入,去累积更多资料,一个年代如一个平面般,一层层积累起来,慢慢堆叠出一个时代的立体感,我们就能从中看到更多精彩的故事。”

客观叙述人物贡献  不评断是非对错

而关于先辈的故事,有多少是真实事迹,有多少是乡野传说,在编写《吉隆坡华人路名地图》时,蔡立豪谨慎地握有他的准则。

“我是一个叙述者,并非评论者,没有立场去评断是非对错,只能转述那个时代背景。人的一生,他做过哪些好事,他影响了多少人,他在那个年代扮演怎样的角色,对我来说这些才是最重要的。”

他以张郁才为例,民间不乏议论其私德的传言,但蔡立豪认为,这些传言无法抵销他做过的贡献——张郁才不仅是雪兰莪中华大会堂第一任总理,其所独资创办的柏屏义校,在运作的40年间为许多清贫子弟提供了免费教育的机会。

“这非常了不起,他可说是当时整个华社的侨领。至于私德如何,我倒没有兴趣研究。另外,我心里也会有一条线,80年代以后发生的事,我会尽量避免,因为当事人可能还健在。写历史应该站远一些,用客观的角度来看。”

吉隆坡华社领袖张郁才独资创办柏屏义校,为清贫子弟提供教育机会。左图为柏屏义校旧址。(图片来源:受访者)

谁是“Low Yew Swee

由于年代久远,加上史料不足,并非所有出现在路牌上的华人名字,皆如叶亚来般为人熟知,其中就有一条名为“Jalan Law Yew Swee”的街道,一度把蔡立豪难倒,苦寻不得其人。

后来,他先是在旧时英文报搜到相关名字,再根据关键事件按图索骥,对应同个时期的中文报章,方才得知“Law Yew Swee”中文名为“卢有水”(亦有资料写成“卢有瑞”)。根据记载,卢有水设有“锦瑞”商号,亦曾担任福建会馆总理。

翻查旧报章,是蔡立豪搜集史料其中一个途径。他说,报章中的广告版位帮助甚大,左图为卢有水公司在《益群日报》刊登的广告,从中也可通过对照中英地址,了解到“Old Market Square”就是华人俗称的老北塞街。右图为卢有水以福建会馆总理身份在《益群日报》发表启事。(图片来源:受访者)

“最近,我在卢有水路拍到更换后的新路牌,也许是制作路牌的人失误,把他的姓氏‘Law’拼错成‘Low’,所以街头街尾立着两面不一样的路牌。而在这次出版的地图中,我特意选用拼错的路牌照片,好让大家留意这件事,否则,慢慢的,大家也就变得无所谓了。”

蔡立豪指出,近期更新的卢有水路路牌,上头的姓氏拼写有误,本应为“LAW“,却被改写为”LOW“。(摄影:李淑仪)

翻找旧报章旧地图  对照中英文献

从网络上逐页翻查旧报纸,是蔡立豪其中一个搜罗资料的主要途径,讣告、地方新闻,乃至广告版位都不放过,所搜到的报章最早可追溯到1880年代。另外,不同年代的吉隆坡旧地图也是重要的辅助工具,汇整起来,能够为一国之都的发展变迁,提供一种渐进式的纵轴视野。

成为自由业者后,他亦曾参与华校、华团会馆的刊物编排工作,“假公济私”地从中获取更多有用的资料。“因为这些路牌上的人名,很多都与办校有关,或担任华团重要职位,通过编排刊物,有时我可以在里面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蔡立豪将超过2000张图片拼凑起来,列印出大幅的吉隆坡地图。(摄影:李淑仪)
热爱历史的蔡立豪,曾从垃圾堆中捡回一幅马来亚时期的旧地图。(摄影:李淑仪)

此次出版的《吉隆坡华人路名地图》,统整出多达60余条街道的名称与华人有关,但蔡立豪坦言,实际数量应为更多。

“其实有一个漏洞,”他以马来亚锡矿大王陆佑为例,吉隆坡除了有陆佑路(Jalan Loke Yew),还有陆佑巷(Lorong Loke Yew)和陆佑边路(Tepian Loke Yew),“若算作三条,数目会更多,但对于让人了解背后故事的出版用意来说,意义不大。另外,类似‘Jalan Sekolah Cina’的路名也没有被归纳在内,因其没指向特定的华校。”

在增江柏迈8路路牌底下,另挂有一面小型路牌,标示着”民强街”。蔡立豪指出,吉隆坡共出现三条以华校名称为名的道路,包括民强、民众(现为增江慕尼6路)与中华。(图片来源:受访者)

路名说改就改?

至于所收录进来的,当中亦有不少早已被更易的华人路名,并在地图上以红色线条标示着,犹如一种隐喻。而红影晕染得最为稠密之处,当属锡湖区(Tasek Titiwangsa)一带,矿家陆秋泰、大矿主赵煜、甲必丹叶亚石之子叶隆兴、陆佑得力助手李广霖等人的名字,一夕之间从路牌上消失,通通统一成蒂蒂旺沙巷(Lorong Titiwangsa)。

据蔡立豪观察,路名的更易,与该路牌所竖立的位置有密切关联——一个路名会被轻易更改,很大可能是因为它不是主要街道,也不在商业区。

“今天如果把叶亚来街拿掉,很多人会呱呱叫,但张郁才路被拿掉却安然无事,因为这条路不在商业区。改一条商业区路名,社会成本是很高的,商家的印章、地契和信头全得更换。所以很少有这种情况发生。而蒂蒂旺沙一带多是住宅区,还要是独立洋房,间数不多。更换路名,基本上不会事前公告,换了以后才有人提出质问,但也不了了之。”

隆兴路(Jalan Loong Hin)现已易名成蒂蒂旺沙4巷(Lorong Titiwangsa 4)。蔡立豪走访该地区时,发现一名屋主将印有“隆兴路”的牌子放置在大门外的信箱上方,兴许是为了方便外人找到自家住址,因而无心地保留了旧时路名。(图片来源:受访者)

历史多面性:福建街与安邦街渊源

除了人名以外,地图也收录了官方以华人学校、省乡、医院和商号等命名的路名。根据所采集的资料,蔡立豪表示,吉隆坡最早出现跟华人有关的路名,包括有澳门街(Macao Street)与福建街(Hokien Street),两条路被一块分界堤隔开。后在1894年,此地被改称为旧市场广场(Old Market Square,即今Medan Pasar)。

如今,华社也沿用着“福建街”这一称号,但所指向的却是安邦街(Ampang Street,即今Lebuh Ampang)。

“很多人说,因为很多福建人来到安邦街做生意,所以有了这个称谓,我不排除这个可能。但我相信,这是因为安邦街与原本的福建街相连,如果有人质疑这个论述,我可以用1889年吉隆坡旧地图,以及1940年代的旧报章,作为支持的论据。现在很多人都不记得原本位于旧市场广场的那条福建街了。”

他也坦言,自己早有心理准备,《吉隆坡华人路名地图》出版后将会迎来质疑。

“因为很多人只熟悉他们当代的故事,我所写的,可能和他们接收到的讯息有别。我觉得历史是多面向的,每一代人有他们的共同记忆,我们所不知道的,不代表它们不曾存在过。我也欢迎大家互相补充、交流,我知道自己不必然完全正确,但至少这些论述背后都有我所找到的文献作为依据,去证明当时街坊如何称呼这些街道。”

吉隆坡旧市场广场。(图片来源:受访者)

华人路名系列——完善华人史的一小片拼图

街坊如何称呼他们生活的街道,除了使用官方路牌所印刻的名字,华人社群里还有很多约定俗成的非官方称谓,诸如茨厂街、三间庄、道理巷、老北塞和五支灯等等,在蔡立豪看来一样有趣,充满人文气息。“包括‘街’与‘路’有什么分别,背后都有很多故事可以讲。”

因此,他计划在12月出版《吉隆坡老街人文探索地图》,收录老街区约定俗成的地名故事,并在明年6月出版《吉隆坡华人街名》专书,从华人街名回溯吉隆坡发展轨迹;集成华人路名系列三部曲。

蔡立豪计划在一年半内出版两幅地图、一本专书的华人路名系列,作为圆满大马华人史的一小片拼图。(图片来源:受访者)

“我觉得这些路名都有值得探索和存在的意义。我们常听人家抱怨,为何上一代的人没将资料保存下来,而我们这一代的人又做了什么?华人路名的研究不少,但多以人物为主,而我的思路和研究方向,则是从华人路名去见证吉隆坡的变迁,从中展现华人先辈对城镇发展的参与和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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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淑仪

拉曼大学中文系毕业。文字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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