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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这个国家败坏来证明自己是对的

509后的22个月,“马哈迪会否交棒给安华”这个课题,始终挥之不去。外媒访安华或马哈迪时不约而同提问,本地媒体竞相翻炒。九旬的马哈迪只要字句上略带模糊,两年或两年多一点、两年是509算起还是受访日期算起,大家像解梦猜万字一样不亦乐乎。轰炸到一个程度,我拒绝就此课题受访。

我没有把录音笔藏在马哈迪桌底,无法把阴谋论说得绘声绘影;我不是马哈迪肚子里的蛔虫,无法单靠预设立场就把他的主观意愿说得斩钉截铁,毫无翻转的余地。我更无法演绎要把马哈迪摔下神台却把他形容为“神到策划一个阴谋来推翻自己”的逻辑。别人有能力造一块自己抬不起却能砸伤自己脚趾的石头,但我不能。

马哈迪是好是坏,是死性不改抑或洗心革面,说真的,辩赢了又如何?

马哈迪确是个种族主义者,但他重掌政权后委任林冠英出任财长、汤米·汤姆斯出任总检长、东马的理查玛兰尊为联邦首席大法官。有人评断这些委任是橱窗,用来讨好非马来人、穆斯林以及社运份子的欢心,一句“假假做场戏证明自己不是种族主义者”了结。既然已判死刑,还需要审讯吗?话说回来,真情也好,假意也罢——现实是,不管出自于什么动机,这些委任确实打破国家重要职位由单一族群垄断的惯例,让贤与能有机会在此岗位上为国家服务,这不正是509局面促成的一个突破吗?

509前,我们确实陷入两难。倘若纳吉政权在极致贪腐的情况下还能屹立不倒,国家很难撑得下去。希盟(前身:民联)在执政党烂到贴地的形势下依然连输两届大选(2013年与2018年),一个多元的在野党阵线,恐怕就走不了多远。除非弃权,让其他选民为我们做决定——否则,我们就被逼做抉择,在两害中选其轻。投选希盟,是我们在当时封闭的死局中,撬开一个缺口的尝试。

惟这个决定被简化为“天真地相信马哈迪”、“为马哈迪回锅抬轿”,或直接被标签为“舔马”。仿佛必须狠批马哈迪,才能证明自己稳守原则、抢占道德制高点。记得509后由马哈迪签署、委任穆克里兹为浮罗交怡发展机构(LADA)董事会联席主席的公函吗?网上浮现daddykasi的嘲讽,但该机构法令明文规定:联合主席之一必须是吉打州务大臣。就那么巧,首相是父亲马哈迪,大臣是儿子穆克里兹。法令不改,谁都没辙。即便往后你对马哈迪政权所犯的过失开声,换来的还是“小骂大帮忙”的调侃,或追究到“当初不是你把马哈迪捧上台的吗?”之原罪。你若因此沉默,就是静静了。

该机构法令明文规定:联合主席之一必须是吉打州务大臣。就那么巧,首相是父亲马哈迪,大臣是儿子穆克里兹……(图片来源:土团党脸书专页)

没错,马来西亚国家制度的崩坏,马哈迪必须负上责任,这点毋庸置疑。只是,把一个国家的问题简化为一个人的问题,是否意味着:只要此人不在了,国家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那我们这几年就游山玩水风花雪月把酒当歌,时间一到,老人家双腿一直,世界不就变好了吗?

然而,如果你相信马哈迪不在以后,马来人社会里不管城乡、不计经济收入、横跨老中青世代当中依然有一票人迷信威权、相信宗教压倒自由,甚至某种程度上摆不脱“马来人至上”的观念,则我们要思考的是:这个死结该怎样解?我们要打造怎样的一个政治生态,制造什么条件,好让民主、自由、多元、平等价值,在未来开花结果、开枝散叶?

更准确的是:问题不仅仅出在马来人社会。华社里不也有人嘴里讲的是民主心里念的是专制、视中国为“祖国”,歧视甚至排斥他族文化?用马来人霸权来合理化自己的受害者心态——于是仇恨恶性循环,在有心人炒作下,加剧马来社会的焦虑与防备,围墙因此越筑越高。

如果我们看到这个状况,而我们要打造的是一个多元兼容、温和开放、民主自由、公正平等的国家,我们是不是应该花更多心思,去解构马哈迪过去为马来西亚设下的有形无形的框框?如果我们知道每个群体都有各自的问题、跨不过的障碍,反之有往牛角尖里钻的趋势,我们是不是应该多一点省思、甚至自我批判的声音,把各走两极的群体,往中间拉?

然而,当批判的声音出来,如果不是网络痞子“汉奸走狗”的标签,就是“竟然回避权势、批判弱势”的责怪。但是,等等,你确定我们没有向多数族群反映少数群体的困境、焦虑与不安吗?我们难道用中文来表演自己向马来人呛声,满足你期待的“敢怒敢言”吗?

我们当然是用马来文跟马来群体对话、讨论甚至辩论。几个人的力量毕竟单薄,但当我们呼吁更多人用马来语跨界对话的时候,换来的是什么?从“屈服于马来文化霸权”到“用马来文讨好马来人”不等。我们有说过“说马来文才更像马来西亚人”这样的话吗?我们向华社反映“马来社会对一些华人不谙马来语这件事很感冒”之后,回过头就用马来文撰文提出“掌握马来语不是衡量爱国情操的唯一标准”——这些人是看不到,还是假装看不到呢?

在这样恶劣的讨论环境里,谁能不沮丧呢?黄进发在509后撬开的空间里,畅谈选举制度改革,掀起议论,不管是否同意其论点,整个讨论足让国人见识到不同的可能,以及选制如何改变国家政治的生态。Bersih 2.0的活跃分子南下北上,东奔西跑,配合选举改革委员会召开的会议,花心思撰写厚厚的报告书与建议书。如果最终这些改革得以落实——即便是局部落实,仅仅把不公的选区划分矫正,何尝不是好事一件?

这些一步一脚印的经营,最终都敌不过情绪的煽动与尖酸的嘲讽。我们只想看到问题马上解决,却拒绝思考如何解决,甚至没有作为旁观者最起码的耐性。民主行动党领袖选前夸口“马上承认统考”固然是错,但这个政府愿意设立特别委员会,召见相关人士(stakeholder),撰写一份官方报告书,探讨是否承认统考,是不是45年来比任何时刻都更认真思考这个课题呢?而华社究竟是要认真看待,还是报以“只是忽悠我们的假动作”之不屑,放弃这个可能可以改变的机会?

说得再多,已是徒然。如果要幼稚一点,2020年3月1日我们一朝醒来仿效酸民的语气:反正希盟是烂政府,现在倒了,何必惋惜呢?快去开啤酒庆祝啊喂。只是,等等,温馨提醒:记得囤足啤酒哦。然后轻率的加几个标记(#)——伊斯兰党要上台了、不禁酒也会卖贵吧、可能刘特佐请喝香槟咧,咳咳。

我们可以当酸民,但是我们不要。不管是2018年509前后,还是2020年3月1日之后。说实在的,马来社会民意基础扎实的国民联盟新政府,其实比希盟更具条件向非马来人与穆斯林释放善意。未来是前进或倒退,还有待我们共同努力。

我曾在509前撰文反对希盟推举马哈迪为首相人选,惟无法扭转当时的民意。(图片来源:土团党脸书专页)

我不是不明白509前就马哈迪统领希盟课题的辩论。实际上,面对马来社会,我曾在509前撰文反对希盟推举马哈迪为首相人选,惟无法扭转当时的民意。历史没有如果——倘若倒带追回去,它会引来“如果当时不是马哈迪,阿兹敏吗?慕尤丁吗?”、“如果是末沙布或阿兹莎,纳吉挑战辩论怎么办?”等等当下再争辩也没用的问题。

我没有因此选择割席,我知道一个人可以走比较快,但一群人可以走比较远。每个人一生中总有缺陷,三千万人的国家,又岂会完美?后509,我们得到一些,失去一些。莱纳斯(Lynas)之战我们输了,但洋垃圾课题处理得不错;统考没有立刻承认,但华校的拨款提升了;悬案冤案尚未平反,但言论空间松绑不少;钳制民主恶法未完全修废,但过去的政治逮控逐一销案。

最后,我非马哈迪粉丝。或许,断定“马哈迪是政治老狐狸”与断言“人总会死”一样容易。对马哈迪的批判是正确的,但如果因为对马哈迪的批判,而嘲讽过去22个月里拒绝放弃改变的每一个努力,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要以国家的崩败来印证自己是对的,从而沾沾自喜,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了。至少在丧礼中,我就说不出“我都说了,人总会死的。抢救的医生是坑钱的吧?”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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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宏祥

前新闻从业员,曾任《独立新闻在线》马来版主编,如今為自由撰稿人。编著有《马来西亚大崩坏:从1MDB看国家制度腐败》、《Tsunami Cina: Retorik atau Reali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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