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

在闹市里画出一道特殊的风景——黄汉强与他的特殊画家朋友们

走访吉隆坡文创商场GMBB的第三楼层,可见一间间作品风格迥异的画廊相邻而立,以一种安静内敛的姿态嵌合在闹市中径自缤纷。其中有好几间画廊的主人,都是患有学习障碍的特殊人士。特殊艺术家画廊的幕后推手,是从事艺术工作30年的画家黄汉强。为特殊孩子上课多年,黄汉强开始意识到,让他们拥有维生之道方是长远之计,“我是艺术家,我开画廊,那么我就在想,这些特殊孩子也可以开画廊吗?”

没有想象中容易。

比如,向其中一位特殊艺术家抛出“为何喜欢画画”、“画画时心情如何”等问题,有时换来她热情递出作画道具让我们试试,有时则换来她向喜爱的歌手表白。得到的回应全都落在预设的框架以外,在旁的画家兼艺术家黄汉强说,这就是好玩之处。确实,自由的对答不该只有一种非如此不可的样貌。

黄汉强从事艺术工作30年,目前在吉隆坡文创商场(GMBB)设有专属画廊。在他争取之下,GMBB同意为七名特殊艺术家开设画廊,让他们有作画的空间,以及自力更生的机会。这些特殊艺术家跟随黄汉强习画多年,在访谈中,黄汉强不止一次强调,他一直是以自然直接的方式跟他们相处,像朋友一样,无需特别小心翼翼。

原来是太拘谨了,不灵通。

后来请黄汉强加入对话,见他毫无顾忌,先是调侃该名特殊孩子出乎意料的回应,再慢慢引导她了解问题的意义。最后,这名特殊艺术家终于缓缓说出绘画这件事给她带来的感受。

“画画是幸福的。幸福的。”

每个人都有特殊的一面

黄汉强第一个邂逅的特殊孩子,叫做伍志鸿(22岁)。当时年仅15岁的他,在他人带领下来到黄汉强的画室,简单素描了一只猫,离开后便断了联系。

可是这个孩子,我一直想念着他,因为他画的那只猫,那个笔触,我觉得非常好。

未想有天在咖啡店碰到照顾志鸿的阿姨,两人才又恢复联络。原来这个孩子也有在找我,阿姨说,他每次经过都会指着我的家。我觉得这是一个缘分,就这样开始(教导特殊孩子绘画)。

慢慢地,越来越多特殊儿的父母也将孩子送来画室,与黄汉强一同探索艺术世界。至今,他一共接触了十数位特殊艺术家,年龄从8岁到34岁不等。

黄汉强(左)第一个邂逅的特殊孩子,叫做伍志鸿(右)。(摄影:李淑仪)

是的,在黄汉强口中,这些特殊孩子已然是一名专业艺术家。

我都称呼他们艺术家了。他们都很有天赋,你不用讲的,他们都会创作的,很自然的,只是需要我们去旁观、指导而已。其实他们是非常简单的一群艺术家。

那么,摆在艺术家前面的特殊两个字,黄汉强又是如何诠释?

特殊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个性。有人很好心,有人很强势,有人很叛逆,这些也是特殊的一种。其实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特殊的一面,像我就只喜欢做艺术,在别人眼里可能也是过于固执的。这些孩子,他们特殊在于心智层面,他们处理不到,所以才需要我们帮忙而已。

走入画画以外的现实世界

而在心智层面以外,尤其是在艺术世界里,特殊孩子在黄汉强眼中极具天赋,无需特别教导,更无需差别对待。

“其实我觉得他们都是人,像我们一样,所以我就这样直接对待他们。我本身就是喜欢做我想做的事,这些喜欢艺术的孩子也是一样的。”

或许是因为在特殊孩子身上,黄汉强看到更多的是他们与自己的相似之处,多了几分理解,消弭了沟通上的阻碍。

“我跟他们一样,以前也是很少表达的,只是后来做了策展工作,才学习怎么讲话。”对于不擅言语的人,艺术或许就是最好的抒发管道。“他们画的东西就是一种语言,我们艺术家可以看得明白,比如他今天画了什么,代表心情特别开朗。我觉得这件事很美,至少有艺术能够陪着他们。”

对黄汉强(左)而言,所谓的“特殊”,指的就是一种个性,每个人都有自己特殊的一面,无需差别对待。右为特殊艺术家林子欣。(摄影:李淑仪)

只是,一直躲在艺术世界里终究是不行的。给特殊孩子上课好一段时间,黄汉强开始意识到这并非长远之计,这些孩子迟早必须离开他的臂弯,所以得要设法让他们在现实世界里自力更生。

“我是一个艺术家,我开画廊,那么我就在想,这些特殊孩子也可以开画廊吗?”

孩子家长听了这项建议,纷纷觉得值得一试,GMBB商场也愿意支持黄汉强的概念,于是,七间为特殊孩子设立的画廊相继成立,为他们在闹市中辟出一块园地专心作画,同时也让人群走入他们的世界里交流互动。

“希望他们可以懂得所谓生活是什么,生活不只是画画画画而已,我们也需要去想办法赚取生活费,希望他们可以学到这些事情。”

与特殊儿日常互动的小插曲

所谓的现实生活,交织着许多条条框框,包括物品的拥有权,或是与人交际的分寸,都是这些特殊儿难以理解的。黄汉强坦言,开办画廊的前半年,发生过不少让人哭笑不得的小插曲。

“可能是好奇和新鲜感。因为他们很聪明,看到别人这样做,他们也想跟着做。比如看到我们坐在餐厅吃东西,没跟你说一声,突然就出现在餐厅里。我也学习到,原来他们有这个需求去尝试我们做过的事。他们也没有用钱的概念,常常给了钱不懂得找钱,也试过买了东西没给钱。都有发生过这些事,很感谢整个商场的人愿意去配合。”

“他们也有尝试跟人沟通,但他们的沟通方式可能不一样,比如见到你,就这样指着你,没有说‘嗨’,那是什么意思?其实就是哈啰的意思。这样的举动可能会让人觉得不礼貌,但不是他们本身不礼貌,这只是他们一般的动作,一个表达方式。”

持续给特殊孩子上课,并非长远之计,于是黄汉强与GMBB商场管理层商量,为特殊艺术家开设画廊自力更生,希望他们可以借此了解画画以外的现实世界。(图片来源:GMBB脸书)

这些日常小插曲,都成了黄汉强与特殊孩子难忘的互动与回忆,“他们经常有很多惊喜给你的!”他说。这些惊喜不只体现在人际互动上,也体现在绘画天赋上。

“很玄的,不像我们会慢慢进步,他们的进步是很突然的。你突然间觉得今天他画得特别美,从那刻开始他就特别好了。我们是没有这个过程的,这种突然的成长,也许就是所谓的特殊吧。”

说起这些特殊艺术家,黄汉强的语调常常是高亢、明亮的。他在特殊孩子面前的姿态,早已超越包容和体谅,更接近于一种欣赏和肯定。在作画生涯中以“人的思维”为主题创作的黄汉强,这么形容他眼中特殊孩子的思维:

“他们的思维,我觉得很高境界哦,你没有办法去理解。他们没有正式学过,每天就在画画画画,怎么可以做出这么美的一个创作,而且又很专心在做。我相信他们的思维应该是比我们高的。”

他们的转变

当初与伍志鸿初次见面,黄汉强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会陪着这些特殊孩子走到那么远。

伍志鸿还有一位哥哥伍志明(23岁),患有语言与学习障碍的两兄弟,直到上小学前都不会说话。主要负责照顾他们的阿姨,为了让两兄弟掌握足以维生的一技之长,便让他们学画,两人因此有机会展现天生拥有的艺术天赋。

黄汉强:“伍志明(图)对艺术抱有很大的热忱。他有试过去工作,可是因为外面的人不能接受他的一举一动,影响了他工作,变成只有这个行业适合他,就是画画。他画的都是插图。”(摄影:李淑仪)

采访当天,在打扰他们之前,这些特殊孩子无不如常窝在自己的角落埋头专心画画,有人擅长油彩,有人钟爱涂鸦式作画,风格迥异而独特。黄汉强扮演的角色,除了允许他们自由发挥,也从中发掘他们的特色,再给予适当的引导。

比如,在和伍志明相处的过程中,他发现志明的创作方式,偏向插图式的画风。“所以我现在给他做很多关于插图的东西。基本上他的创作是模拟书上看到的照片,很妙的是,他所画出来的作品与原图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好像有他的风格在里头,这就是他的特色,是很自然产生的。”

另一名特殊艺术家林子欣(20岁),在与黄汉强相识后,也有了很大的转变。初来乍到的子欣,性格内向寡言(子欣在旁插嘴:“他在乱乱讲话”),如今已能与黄汉强像朋友般聊天玩闹。

“她的父母跟我说,子欣改变很大很大,现在她可以跟大家聊,跟大家笑,有时作弄一下大家。”性格放开了,作画风格也有了突破。“她现在画画没有约束了,我也不太需要给她什么灵感,她自然有很多东西画。有时你看她的画,会有立体感,会有错觉,题材方面呢,天花龙凤,什么都有。”

在父母与黄汉强眼中,林子欣自从接触绘画后,性格有了很大的改变,人也变得更开朗活泼。(图片来源:林子欣脸书)

“能不能先把爱带进来?”

近年接受采访,黄汉强一直很抗拒用“师生”这个字眼来描述他与特殊艺术家之间的关系,更乐于以“合作”取代“教学”来形容他们的互动。对他来说,学习可以是双向的。问他在特殊孩子身上学到什么,他吐出两个字:平凡。

“他们很简单,想吃就吃,不像我们会纠结要吃什么。你叫他们画五张,他们就画五张,不会多的,也不会跟你讨价还价,不会埋怨。就这么简单。”无奈的是,很多人不得不背负很多包袱,让平凡的生活变得遥不可及。“我很常说,人类就是累,对我们来说,你想在生活上过得平凡,并不容易。”

既然人生那么累,那么,又是什么驱使着他注入大量时间与心血,为特殊孩子开设画廊,还将他们的作品带到破蛋艺术节、怡保艺术祭等大型活动,展现在大众面前?

“对我来讲,每个人都有爱,只是看你怎么去爱。我从小就爱帮人。”他想起童年时期的一件往事,“读幼稚园时,每个孩子都会带水果去上课,我家里穷,妈妈帮我准备的是番茄,同学会笑说为什么我带蔬菜来。没想到,我旁边有一个朋友,连水果和番茄都没有,我就把番茄分一半给他。那一天,全部人都有水果吃了。”

成年后,他不时都会想起这件小事,彷佛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其实爱是如此简单。

黄汉强(左)不愿以“教学”字眼来形容他与特殊艺术家的互动。他所扮演的角色,除了允许他们自由发挥,也从中发掘他们各自的特色,再给予适当的引导。右为特殊艺术家林子欣。(摄影:李淑仪)

对于到访特殊艺术家画廊的访客,黄汉强也希望大家可以带着简简单单的爱进来,陪着特殊孩子一起成长。

“大家可以有很多眼光去看他们,可是能不能先把爱带进来,才决定你要怎么行动。当你把爱带进来,你就有了包容心,那么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会比较耐心去看待。希望大家一起来跟他们共同成长。”

编按:配合每年4月2日世界自闭症日(Word Autism Awareness Day),唤醒人们对自闭与特殊儿童的关注,大马文创社区购物中心(GMBB)特别在4月3-30日举办“不可能的可能”(Impossible Possible)特殊画展,并举行一系列自闭症活动。

“不可能的可能”(Impossible Possible)特殊画展
日期:2024年4月3日至30日
时间:上午11时至晚上8时(免费)
地点:大马文创社区购物中心(GMBB)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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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淑仪

拉曼大学中文系毕业。文字工作者。

伍嘉峻

《访问》摄影师兼剪接师。只想透过镜头去看这个世界,时间记忆会流逝,影像它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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