暌违八年，吴明益终于带着新书《海风酒店》与马来西亚的读者见面。他上一本长篇小说是2015年出版的《单车失窃记》，这段期间，他的新旧作品被翻译成多国语言，《天桥上的魔术师》也被翻拍成影集，创作的故事因此被更广泛的大众所认识。本文乃《访问》特约记者赵慈宇在吴明益于乔治市文学节上的分享记录。
吴明益的2023年，是非常忙碌的一年。这一年，他带着新书在台湾的独立书店一共办了八十四场活动，也因为这本书，飞到了五六个国家，进行了可能超过一百场的活动。
2023年杪来到槟城，除了参与乔治市文学节，吴明益也在槟城一家独立书店Gerakbudaya进行另一场讲座。对独立书店情有独钟，是因为在创作初期，吴明益并不被文学圈看好。不过，一些独立书店的老板很喜欢他的作品，让他在小小的空间里办活动，开始慢慢累积读者。
小说之所以为小说：小说感
写作生活以外，吴明益也在东华大学任教，是华文文学系的教授。从1997年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说《本日公休》以来已经超过了25年。52岁的他坦言，自己已经到了一个需要总结创作想法的年纪了。
“很多时候我年轻的学生会问我：老师，什么是小说？我该怎么写小说、怎么写出一本好的小说？我始终没有办法很好地回应他。所以我就会找世界各国的好的小说家，他们通常会在生命结束之前，写一本关于什么是写作，这样的一本书。所以我就开了一门课，叫作《创作论》。”
“在电影圈里面我们常常听到了一个很重要的词就是“cinematic”（电影感）。这个词没有办法挪到文学里面来使用，因为并没有一个相对的词叫做小说感。”
他以这天的讲座场地为例，这是一个位于咖啡馆上方的空间，经常用来进行讲座和表演，场地的布置较自由不拘谨。同样的内容，同样的主持人，但若场地换成大学课堂，听众便会得到完全不同的“演讲感”。
“我们发现一些很棒的电影，假设他的女主角换了，其他的内容都不换，我们也会得到一部全新的电影。所以我认为有一个东西叫做‘小说感’，他只要移动其中的一小部分，这本作品就会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风貌。
”所以我想创造一个论述，这个论述去诠释小说创作这样的艺术形式，是跟别的艺术形式有什么样的不同，最后也许我们可以摸索出一道属于自己的创作道路。其中的一个部分就是创作家的性格。”
在台湾的84场独立书店的活动里面，其中有26场是有演讲，都在讲这个小说感，而且每场是不一样的内容。本次在乔治市的讲座，吴明益主要着重谈“创作者性格”。
九种创作者性格
年轻人为何会走上写作之路？通常是读了喜欢的书，或者向往这本书背后的作者形象。因此，吴明益设想了九种不同的小说家性格，让他的学生来理解，或者摸索、自我解释，他们可能是哪一种性格的创作者。
1、 巫/诗人
不会特别想读书、不会特别想钻研，而更强调冲动和直觉。比方说像马奎斯这样的作家，作品成型的时间非常漫长，这段时间内他并不是在收集材料，而是在等待灵感。
2、 掘墓人
其中一个典型是莒哈丝。她一生的作品内容，大多是她青春时期的经历。她的写作主题，总是围绕着这不断被重复挖掘的记忆。
3、 哲人
他不是哲学意义上，成系统的哲学家，而是如米兰昆德拉，很喜欢在作品中讲道理的作家。
4、 传道人
这类作家有一个信念，想要传给别人。不管他是一个女性主义者还是环境至上主义者，他的作品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传道，未必追求艺术上的文学。
5、 魔术师
强调作品技巧，最终的目的是让读者感叹于他的技巧，并从中获得一些内容。
6、 说谎家/预言家
预言家跟说谎家是一样的，因为这世上并没有真正的预言家。这类预言家会把未来描绘得非常的真实，他们自己也有信念，去支持他们的描绘，如伊塔罗·卡尔维诺。
7、 拾荒猎人
拾荒猎人的人生并不特别。在一个非常平凡的人生经验里面，只能捡拾这些破烂，而把这个破烂变成黄金。这类的作家眼光很重要，因为如果捡的真的都是破烂的话，那就没有用了。
8、 迷宫建筑师
这个名称是波赫士提出来的。他认为上个世纪的小说，所有的作者在制造谜团。
9、 博物学家
这类作家非常认真地对待自己写作的内容，并且认真钻研它，直到自己也变成那个领域的专家。
对应九种的创作者类型，吴明益又找了九个创作追寻的主题：角色的意志、对时间的喟叹（不是呻吟，呻吟就是坏材料）、对爱的信仰，同时也会产生对爱的怀疑、对生命的无可掌控、自以为能够掌控这个生命，最后产生不屈与抵抗、对未来的迷惑、迷离的状态还有与自己的相遇。
9种创作者类型，再乘上这9种创作的追寻，我们就能得出81种的可能性。再加上如果是某种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的崇奉者，那81种的可能性乘上这些艺术表现形式，便会生出无数的作者、作品系列的土壤。
创作者性格的转变
不过，这些创作者性格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也会随着经历，从一个转换至另一个。
“早期我被认为是自然写作者，但是我一直觉得那是我的一个重要的土壤，并不是我的主要的追求。”
许多作家一定都经历过挖掘者的时代，挖掘自己家庭的故事，挖掘自己的过往。比方说，吴明益的第一本长篇小说《睡眠的航线》，来源便是父亲的故事。父亲过世后，吴明益在他抽屉里找到了一张照片。他的父亲成长于日治时代，13岁时曾在日本担任少年工，制造战斗机。这张照片，变成他从自身家族挖掘出来的第一个材料。
《复眼人》时期，他决定为自己的信念传道；到了《单车失窃记》，他开始尝试以博物学者的姿态去写作，花费了很大的功夫。直到现在，他家的顶楼还有三十几辆的古董脚踏车，犹如脚踏车店。
“所谓博物学学者的姿态，就是如果现在到台湾去问那些收藏古董的人，如果问到在台湾收集幸福牌脚踏车，有谁比较专业的，我应该会是其中一个被提起的名字吧。”
而面对《海风酒店》这个题材，他只能是一个打捞的拾荒猎人。故事写的大多都不是他自己的人生经历，而这些角色们经历过的痛苦，以及故事中那段历史，是他之前一无所知的。
《海风酒店》的两个起点
《海风酒店》这本书涵盖了原住民神话、环境正义，但他这次并不想当一个传道者，只想写好一个故事。这本书的诞生，可以追溯到两个事件：
第一个起点在2017年，当时吴明益认识的NGO团体正在反对花莲的亚洲水泥工厂，并请他到运动去演讲助力。因为水泥厂的历史一无所知，他拒绝了这个邀请。在反对运动中，常常会出现借由明星人物来提升运动知名度的情况，他并不认同这种方式。
“但后来我觉得自己非常可耻。就是自己的洁癖……好像对自己声誉的保护，没有参与这件事情、没有花更多心力去了解，让我觉得非常可耻。所以这个种子就放在了我的心。”
第二个起点则是一次和学生们的野行。吴明益常常带学生到野外去，一天朔溪时刚好下起大雨，他便和学生们走进了附近一个建筑物避雨。那是一个被改装成展览空间的日式老建筑，当时正在展出画家陈秀菊的画作。空荡荡的画展，忽然间来了二十几个人，画家也不管是躲雨还是看画，便滔滔不绝地对他开始讲述她的人生。
“看到我要走了，她就强留住我，她说：老师老师，我的故事很适合写成小说。（笑）我们都会遇到的，自从人家知道你写这小说之后。她说，我做过二十几个职业，她当过扫垃圾地清道夫等等工作。最后她说，我开过酒家。你要知道一个画家，她跟你讲他开过酒家，这两件事的反差是非常大的。”
“我就说怎么可能呢？在花莲开酒家？她说不是，在和平。和平这个地方只有大概三百户人家，有酒家是不合理的。”
原来，在80年代末，为了开设水泥厂，所以有三千名从南亚来的劳工，还有数十名来自八个国家的工程师聚集在这个地方。当时开潜盾机的德国工程师，一天的薪水竟然可以高达1000美金。在荒郊野外赚那么多钱，酒店也就成为了这些人唯一消遣的地方。于是，陈秀菊口中的酒家，促成了海风酒店的诞生。
构思这本小说时，他脑袋里浮现出一个反抗水泥厂的文艺青年，以及靠着水泥厂养活一家大小，甚至想要养活一群人，这样一个公益性的角色。最后，他选择了酒店老板娘这个形象，而不是一个抗议者的形象，去写这本小说。
“因为我已经不是一个传道者。我知道台湾的文艺圈，他们很希望我永远当一个传道者。但是我不想，就是这样。”
巨人的温柔面
讲座问答环节，其中一位听众注意到，吴明益所绘的《海风酒店》封面，是法国画家鲁东《独眼巨人》的变形。封面中的巨人有两个眼睛，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鲁东画的，是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Cyclopes）。在神话中，他是一个残暴的角色。他爱上了一个仙女，因为嫉妒而把她的男友杀了。但是鲁东的那一幅画，却展示了独眼巨人的另一面。鲁东显然很清楚，创作者不可能完整地描绘另一个人的人生，而只能选择一个片面去呈现。在这个残忍的爱的故事中，他选择了巨人呈现痴情的一面。
“在这个画面里面，我们从独眼巨人的眼睛里面只看到痴情、着迷、不可自拔。”
吴明益把画中的场景，从古希腊置换到台湾的东部太鲁阁。山下有间水泥厂，而底下的海浪则是太平洋。
太鲁阁族间也有巨人传说。这个巨人是好色而且顽皮的，却很有人性。巨人勃起时，阴茎会变成连接两座山的桥。当太鲁阁族人度过时，这个巨人就会选择让他觉得丑的人掉到水里，漂亮的走过去。放到现在，就是一个政治不正确的巨人。
传说中，最后一个巨人也被太鲁阁族人杀死了。但吴明益在小说中，设想这个巨人有个伪装成山，沉睡的卵生弟弟。直到建造水泥厂，往山里钻洞时，他才苏醒过来。跟鲁东一样，吴明益截取了巨人性格中的一个部分。和他哥哥不同，这个孪生弟弟是温柔的，为人类阻挡了苦痛，想要留下这个太鲁阁山林。
太鲁阁族的传说中的巨人，在吴明益的小说中复活；而他也打算将这个这本小说，以不同的创作形式，继续延申。
“不知道能不能说，因为我不知道我做不做得到。如果已经读过这本小说的朋友们会发现，里面有个角色叫做小鸥。她长大之后把她跟巨人之间的故事画成一本绘本。我希望明年或后年，各位可以看到这个绘本的出现。如果他出版的话，这个作者的名字应该会是小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