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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算法时代掏空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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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怎么看到国家财政预算案新闻、国会新闻的?你是通过社交媒体来追踪每日新闻吗?你会按赞和转发的新闻内容相关链接,是出自自媒体、内容农场,或是最原始的新闻网站呢?

10月份的时候,看到媒体工作者许文杰(八度空间华语新闻主播)写下感叹:为了报导财政预算案,他和同事花了大量的时间追文件、对照版本、反复确认政策细节,把艰涩且复杂的内容翻译成公众能理解的文字。稿子上线没几分钟,自媒体和内容农场迅速一拥而上,几乎原封不动地套用新闻内容,换个标题、配张图,就把它当成自己的内容产出,再发布出去;无需注明出处,免费素材现成到手,轻轻松松地赚取了一波流量,甚至是得到比原出处媒体更多的流量。

隐性、结构性剥削

耗费体力、脑力和心力,努力而来的成果,明目张胆地被掠夺、被剽窃,没有得到应有的感谢、关注和看重。受害的,是所有马来西亚的新闻从业人员——每一个在雨天和烈日下认真跑新闻、蹲守现场、核实资料、坐在地板上和车上和走廊上即时写稿的媒体人。有谁真的在乎过,某一篇重大新闻是哪一位记者追来的吗?

有谁真的在乎过,某一篇重大新闻是哪一位记者追来的吗?(图片来源:Freepik)

愤怒吗?沮丧吗?失望吗?或是困惑?我猜想,有一种不甘心的感觉吧,并不是计较于“流量被抢走”,而更像是,自己所投入的专业、用心和责任,在这个时代似乎已经无人在意。

而这个过程里面,当然有严重的剥削。这不仅是抄袭或搬运内容那么简单,涉及的是一种更隐性的、结构性的剥削。

我来举另一个更直白的例子。

一个做脱口秀的朋友春药,在社媒上写了一篇关于嘛嘛档的段子,某个网红直接抄走了整篇贴文(而不是转发贴文),在流量上赚得满堂红;但我的朋友除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署名之外,什么也没得到,白白让该名网红掠夺了创作成果。毕竟,不会有人留意到长篇文字里的小小署名,并且特意搜索内容原创者的脸书页面,看看这个被署名的仁兄是多么有才华——于是,对于段子的赞赏、流量、触及率和互动指标的加权,最后都归于搬运段子的网红。

看,这例子我们就很容易看出是明显的剥削,对吧?

但又是为什么,大部分人都能轻易地对春药给予同情,却对新闻工作者的困境浑然不觉呢?

左图为脱口秀演员春药的原po文。(图片来源:脸书截图)

浅层资讯收割注意力与收益

在公共讨论中,我们习惯用影响力、流量、曝光率、讨论度来衡量一则内容的价值,却很少真正理解新闻工作的劳动形态。

新闻工作者所从事的,是一种高度依赖背景知识、资料收集、事实核对、经验判断、伦理自律的劳动。他们被要求准确、克制、中立,承担报导错误的后果,也承受公共舆论和媒体法令的检视。但在社媒平台演算法主导的资讯环境里,这样的“深层劳动”,却不必然换来相应的可见度,或回报。

而自媒体和内容农场,常做的是是“浅层的再包装”,并且擅长使用耸动标题、吸睛图片来吸引点击率,而并不在意所谓的“媒体伦理”。在他们搬运内容的过程中,新闻内容被转化为容易传播、挑动情绪、甚至是片面且碎片式的“浅层资讯”。

搬运内容的过程中,新闻内容被转化为容易传播、挑动情绪、甚至是片面且碎片式的“浅层资讯”。(图片来源:Freepik)

平台不是中立的场所,而是一个掌控了数据、算法、注意力的资本结构。它以赚取利润为目标,以最大化用户停留时间为核心逻辑,通过流量分配权来控制平台上“内容生产者”之间的资源竞争。

因而,社媒平台的演算法并不会特意区分、特别青睐“原创”或是“深度”内容,而是奖赏“有参与度”(点击率、留言、互动、转发)的内容——情绪化、强烈、引战、立场鲜明。

于是,一种奇怪的分工出现了:有人负责把困难的事情搞清楚,有人负责把事情说得更响亮(未必是更准确);前者承担了所有的风险与责任,后者却收割了更多的注意力和收益。

喧哗作为优势  传统媒体反向借鉴自媒体?

换句话来理解:谁说得响亮,谁就得到了流量和传播权重;而说得准确谨慎的那个人,却常常在传播洪流里失声。

当新闻内容被迅速地复制、再制、转发时,“原创劳动”的能见度和价值也随之被抹平;留下来的是看似中性的资讯,仿佛它本来就存在于空气中被人任意拿取,而不是某个媒体人用心血和时间来创造的成果。

你一定也观察到,传统媒体为了对抗这种损失,也已经开始模仿自媒体和内容农场的下标题方式,出新闻抢快而不是力求谨慎准确,甚至是在新闻贴文上带舆论风向,来增加互动率。

你可能也曾经因此而骂过“媒体操守沦丧”,相关媒体公司里的媒体人,一定也会因为某些“公司决策”而感到士气低落,认为这违背了他们做新闻的信念——哎,都是共业。

传统媒体为了对抗这种损失,也已经开始模仿自媒体和内容农场的下标题方式。(图片来源:Freepik)

被重新型塑的阅读习惯

当搬运内容比原创更有利可图,当速度盖过准确,当声量压过专业,媒体工作者若再继续认真执守伦理,竟反而变成一种高风险、低回报的选择。

这时候,我们把目光转向读者,也就是我们自己。

是否正是因为我们不在乎原创、不嘉奖中立客观、不追问新闻来源,才助长了这些危险的现象?但我这样问,并不是在谴责读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早已习惯在社媒平台上“看新闻”,不再正经八百地点阅“新闻网站”,纸本新闻眼见迈向淘汰,所有的资讯都是免费的;我们在资讯洪流中,被动地接受河道上最先出现、最容易理解的内容。我们依赖其他网民的点击,来帮我们判断“哪一个新闻比较重要”。

读者并不是故意要忽略新闻工作者的劳动价值,这不是道德上的漠视或失败。而是我们的阅读习惯,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商业巨头给重新塑形。

免费的资讯都看不完了,何必付钱看并非深度报道的每日新闻?新闻平台、社交平台和娱乐平台全混杂在一起,资讯被切割成轻薄、即食的碎片,深度和脉络的长文,反而成了认知的负担。

在这样的氛围里,新闻工作者的专业劳动,很容易被我们无意识地当成一种可以免费取用的公共资源。而值得担忧的,不只是前述所说的结构性剥削,还有这种氛围和前景,对广大媒体人造成的伤害和心理代价。

养成一个合格的记者,没有那么简单。培养出一名优秀的记者,可以撬动许多重大的公共利益。而本地记者的薪资水平和社会地位,远远及不上他们在工作上的辛劳付出。

本地记者的薪资水平和社会地位,远远及不上他们在工作上的辛劳付出。(图片来源:Freepik)

当一位仍在岗位上奋斗的媒体人,历经了各种质疑、剥削、恶意、指责,累积了那么多职业尊严的缓慢损耗,眼神里失去了光,曾经坚信的意义在动摇——这种失落,不一定会马上转换为辞职或抗议,而更常以疲惫、冷淡、消极交差、降低标准等形式出现。

于是,我们作为读者和公民所失去的,不只是几篇好的新闻报道,而是一整群愿意为公共事务背负重担的人。一旦承担这些劳动的人越来越少,知情权的守护、公共讨论的品质也一定会随之下降,因为,再也没有人乐意为大众挖掘重要的资讯了。

新闻从不免费

我想邀请大家,一起关怀快被掏空的新闻产业,以及岗位上那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重新思考一下,我们是否还愿意为可靠的资讯,而多付出那么一点,来保留对劳动的尊重?

这多一点,可能只是更加警醒一点,主动选择自己摄取的资讯:付出和一顿节日大餐差不多的价格去订阅新闻媒体,不辞劳烦溯源回去媒体的官方页面为新闻点赞,转发和赞美优秀的专题报道来给记者一些鼓励和肯定。

新闻从来不会、也不应该是免费的,我们要牢记这一点。

如果我们继续放任不管,那么往后继续免费送到你眼前的新闻,多半是某些大广告商、政治力量想让你看到的资讯。

社媒平台算法时代,劳动和声量之间的关系,已经被重新定义。而我们一般人,等着被演算法喂养,对此依旧浑然不觉。不仅是媒体人和内容创作者被剥削,我们作为“观众”(用户)所分享的日常、浏览平台的时间,也正在无偿为社媒平台生产价值。

社媒平台算法时代,劳动和声量之间的关系,已经被重新定义。(图片来源:Freepik)

我们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劳工”,有人贡献资讯和知识,有人贡献情绪,有人贡献点击。演算法推送给你的是大部分人爱看的内容,让你的阅听品味趋向庸常,而信息茧房什么的,早都说厌了,是吧?这些数据,背后联动的隐私,也是可以卖给广告商的商品。

我们的注意力,已经被资本变成商品;但这个注意力,也会是我们最重要的抵抗力。

不被演算法驯化的方式,是每一次都问问自己:我为什么会看到这一篇?是谁希望我看到它?这个小小的怀疑,可以让我们在资讯的洪流里,短暂地找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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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奕君

野生媒体人,哲学系毕业生,策展人,脱口秀新手。正正经经做人,高高兴兴体验。每天都有很多事要思考,所以非常需要糖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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