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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辈人不会再因为人微言轻而沉默

当举国上下都在谴责讲强奸笑话的老师之时,我想的不是老师的对错,太鲜明了,无须讨论,我觉得有趣的是师生之间的“权力转移”。

我小学时,华文课李老师开了个玩笑,他是个男人。那年班主任的名字我忘了,且称她温老师,十分漂亮,对我很好,实在不该忘记她的名字的。依稀记得温老师要向李老师拿同学的成绩报告,但拖延了一下,李老师在班上对我们说:“温老师还没向我‘求分’呢!”

同学都笑了起来,这句戏言我记了三十年,有什么不妥吗?好像没有,无疑有些轻佻,但并无伤害,也没惹风波,就是一件我没忘记的小事。那么,假设李老师开更过份的玩笑呢?在我心里烙印三十年的会是什么?对我未来的人格塑造有没有什么影响?这些都未可知,但可见老师的话有深远影响,而且效果往往始料不及。

就算李老师说了更越界的话,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后果,为什么呢?因为当年老师地位崇高,学生岂敢挑战。我中学时某位班主任行为怪诞,动不动就对全班开骂,如今回头看,这分明是情绪病。全班忍辱偷生一整年,一直没人敢控诉,后来陈同学发声,全班反遭校长痛骂,大家都维护老师。过了也就算了,心中徒留阴影。

我们是压抑的一代,过去多少代都是如此。我们没有发声的管道,而且人微言轻,也没谁愿意聆听。

今天揭发老师的艾因地位也没比当年的我高多少,也是个人微言轻的少女,但她手里握着我当年没有的智能手机,那备有摄像头的智能手机。手机相机结合已有21年历史了,1999年日本Kyocera推出第一个摄像手机,如今这工具已变得如同空气,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忘记了它赋予我们的巨大力量。

艾因在推特上倾诉自己的遭遇,结果引起大众关注。(图片来源:推特账号 @ant33ater)

以前,掌控镜头的是媒体工作者,由他们决定谁能站在镜头前,当年能“上电视”是很大不了的事。2000年以后越来越多人手中都有镜头,但大多数人拍照录影只为私用,权力始终集中在媒体手上,因为他们掌控的不止是镜头,还有传播管道。2007年前后Youtube、Facebook、Twitter等相继诞生,把全球万千个镜头串联起来,才把主流媒体的话语权稀释。

艾因出生在一个使用镜头如同吃饭的年代。若我要直播,梳头、剃须、整装的仪式不可少,此外还要企划、备稿、宣传,考量观众反应和其他后续工作。但艾因这辈人不顾虑这些,对镜头说话就像平常吃饭聊天,有什么不满就全盘吐出,也不理会后果。于是,艾因这个人微言轻的少女,绕过老师、校长、家长、警察、主流媒体,出现在你的手机屏幕对你说话。沟通不是用文字,而是更直接、看起来更真实的影像。

当然,艾因也不是真的那么轻易就让你看到,中间必须经历传播过程。首先,她必须触动最早看见视频的观众,最初或许只有几人,这几个人不假思索地转发,于是激发更多人滚雪球般疯传。到这个地步,主流媒体才会发现艾因,它们的报导把事件“正式化”,遂又让更多人关注。艾因还是人微言轻的,但她集合了百万个人微言轻的人。这辈人不会再因为人微言轻而沉默,他们习惯了不平则鸣,做法也不会限于在社媒发声。去年十二月,沙巴SMK Taun Gusi三名学生控告英语老师莫哈末.再纳.占然旷课八个月

我猜想连脸书创办人马克·扎克伯格也没预料到社媒足以推翻政权,比如阿拉伯之春,若没有社媒和通讯软体让人民迅速共享消息,组织示威活动,冬天春不了。远的不说,国阵大选失利,网路是一大原因,丑闻已经盖不住了。

以前只要钳制电视台和报章便可控管言论,如今再无可能,要独裁,除非像中共、北韩那样监控甚至断绝网路。

话语权、资讯掌控权力的转移改变了社会的权力架构,你不能随便欺负一个人微言轻的艾因,因为她已不像当年的我们那样会觉得无力,她手里就是个传声筒,明天就会有千千万万个艾因联手攻击你,一直到官方单位无法忽略事件而对付你,后果难以收拾。政府会害怕undi18,不是没有理由的。

以前只要钳制电视台和报章便可控管言论,如今再无可能,要独裁,除非像中共、北韩那样监控甚至断绝网路。(图片来源:unsplash)

网路年代改变的不止是师生关系,也改变了老师和家长的关系。以前除非发生特殊事故,家长和老师沟通的桥梁只有那页成绩单,凭分数和几句评语知道孩子表现。如今老师要应付不知几个家长群组,几乎每个人都能对教学办法有意见。老师要交代的不只是结果,还有教学过程。要教导一百位学生已非易事,还要安抚两百位家长?但我们不能把家长排除在外,因为孩子发展和父母确有切身关系。以前我的父母管不了,因为缺乏方便的沟通管道,现在太方便,这样的方便有时不是好事。

请问那些第一批转发艾因视频的观众,有谁求证过真伪?我们轻易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女,相信她没有说谎的动机。可是,你也不能排除艾因只说了事情的片面,是她个人对事件的诠释。在这个例子来说,不管怎么诠释,乱开黄腔的老师都必然是错的,但我们确也在听到另一面说词以前就先给老师定了死刑,而且判词永远留在网上,叫人永难翻身。主流媒体曾经承担重要的编辑、过滤功能,绕过了它们,这责任就落在网路使用者肩上,却又有多少人具备这样的能力?许多人认为主流媒体式微,我倒认为在这资讯纷乱的年代,秉持专业新闻操守的主流媒体更为重要。

我只是自己在猜想:老师说了个不堪的笑话,艾因是先告诉父母,还是先告诉镜头?我猜是镜头,因为镜头不会有即时反馈,不必面对父母追问的压力,但后续发生的效应却未必是年轻的艾因能独力承担的,尽管她是对的,有太多恶意的网民匿名霸凌。蜘蛛侠漫画中有句名言:“有巨大的力量,就得承担巨大的责任”,这个社会不自觉地让年轻人拥有更多的力量和权力,却没有教导他们怎样小心运用,因为老一辈人自己也不熟悉。不过,父母至少要能做到和孩子站在同一阵线,陪伴、辅导和支持,让他们不至于被虚拟的言论压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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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若鹏

专栏作家。著有诗集《相思扑满》、《速读》、《香草》,散文集《突然我是船长》、杂文集《杂乱有章》与《男人这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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