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半辈子都浸在文字，一直希望更多人能欣赏文字之美，然而“文学”二字对许多人来说犹如鬼神，敬而远之。其实文学并非高远的东西，一直都在身边，比如歌词，能欣赏文字必能让许多事情更添乐趣。
偶然发现一些从小学就喜欢的歌曲，作词人原来就是我向来敬佩的黄霑，诸如〈楚留香〉、〈两忘烟水里〉、〈上海滩〉等等。黄霑逝世15年了，歌都旧了，为什么想谈他呢？因为自他离世以来，我再没看过谁能写出他笔下的豪情。无疑我见识有限，若有其他，欢迎提出。我写作，不似许多听歌的人偏重旋律，而特别关注歌词，好歌词能大幅提升作品的感染力。究竟黄霑的歌词有什么大不了？
“湖海洗我胸襟”。小时候听〈楚留香〉第一句就被震慑住了，每个人都会说“胸襟广阔”，但有多广阔呢？黄霑用六个字具体形容楚留香，心胸广阔得可容湖海。“千山我独行”句五个字里有景有人，壮阔千山和孤独一人成强烈对比，文学造诣之高让我折服。〈万水千山纵横〉里“豪气吞吐风雷”，听了让人热血沸腾。黄霑怎么写《雪山飞狐》？“放眼望千山雪海，我有梦在云外”，主角的梦比眼前的雪景还要远大。我只举佳句为例，其实整首歌的架构也很出色，能更完全的营造意境，凸显主题。
这些都是80年代无线的武侠连续剧主题曲，90年代电影主题曲当然也有黄霑的手笔。有什么歌比得上〈沧海一声笑〉的豪迈？这五个字和“千山我独行”有异曲同工之妙，苍茫静默的“沧海”，突然传来了笑声。顺便说一个相关的典故，话说唐代诗人贾岛在路上想到两句诗：“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但他又觉得“僧敲月下门”也不错，反复思量始终拿不定主意，边走边想不小心冒犯了韩愈的仪仗队。韩愈也是文学家，当时是地方官。贾岛解释说是因为在思考诗句才不留神，韩愈听了他的问题，建议用”敲“字，因为诗境安宁，用敲字便让它在宁静中有了声音。据说“推敲”一词，便源于这个典故，相信黄霑在写这些歌词时必也曾推敲一番。“浮沉随浪，只记今朝”的那种阔达，也在〈长路漫漫伴你闯〉中读到：“迎入日月万里风／笑揖清风洗我狂／来日醉卧逍遥／宁愿锈蚀我樱枪”。
说到阳刚之作，大概没谁能比得上林子祥演唱的〈男儿当自强〉：“胆似铁打 骨似精钢 胸襟百千丈 眼光万里长……“ 这首歌的旋律是古曲〈将军令〉，比较近代的一首“老歌”〈包青天〉，也让黄霑的歌词赋予新生命。原来的华语歌词是“开封有个包青天……”，这样写当然是很切题的，但只在说一件事，也就限制了歌词的想象空间。黄霑的〈愿世间有青天〉不这么写，他说“愿世间有青天／愿天天也见太阳面／热红我心／晒黑我脸”，如此侧写对正义的追求，就可有多面的诠释了，每个听者都能有不同的共鸣。然而黄霑没忘记自己在写包青天，也巧妙的解释了包公的黑脸，非常clever。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hlC_keDz4Y
黄霑不乏抒情作品，有一些我非常喜欢的歌，到后来才发现出自他的手笔，比如电影《英雄本色》中的〈奔向未来日子〉、《秦俑》的〈焚心以火〉，可是都觉得不比他那些侠气作品精彩，也许汉子有侠骨就难有柔情吧！倒是其他非情歌类中不乏有趣之作，十分clever，〈始终会行运〉是无线早期《鹿鼎记》的主题曲，由张国荣演唱。“为人为我／不必区分／一切事干／开心要紧”，要从中找出佳句比较难，但整首歌就把韦小宝非常形象的呈现出来，有一阵子我还常常以这首歌勉励自己“始终都会行运”。
也不是只有黄霑才clever，林夕也是，他写《天龙八部》的主题曲〈难念的经〉便是一例，小说名字本来就是佛家概念，用这个主题创作歌词是天才。五月天阿信写过《黄飞鸿英雄有梦》的主题曲〈将军令〉，用和黄飞鸿紧扣的古曲名写全新的词曲，把战斗精神写到极致。这些作品内容非常丰富，文字优美，也不能说没有气概，但也许因为近代音乐人都在剧烈竞争中努力求新，歌词里装了太多东西，以致欠缺了黄霑当年单纯的力道。
我们生活和心境的变化也有关系吧？网路把太多资讯、人情纠结在一块，天天奔忙，还怎么豪气起来？我翻看自己的新诗少作〈石鹰〉：“十万八千是孙行者的神话／九霄云外才是我的传说／总在风暴濯洗羽翼之际／方记起至尊至大乃是／我”，如此文字我是再也写不出来了。也许正因为这样，特别缅怀黄霑的豪迈之作，在生活逼人的时候听一听，就补充一些能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