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特写

我妈妈是马来西亚人,为什么我不能成为马来西亚人?

关于大马女性海外产子无法自动获得公民权的议题,近两年频频在新闻提及。受牵连的孩子除了公民福利以外,其实还得克服心理层面问题: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而受影响母亲根本不知该如何向年幼的孩子解释。有句话说:如果无法接受,那就抗争。孩子一天天长大,生活一而再地因为公民权而受限,谁应该对他们负责?或许争取平权之路布满荆棘,打破了原本的安稳生活,但每一位母亲都尽全力奋战,不只是为自己的家庭而抗争,还为了弱势的他者。

作为一个平凡人,其实每一位受影响母亲(affected mum,意指在海外产子的大马女性))大可安稳过日子,没有必要将私人生活摊开在媒体镁光灯下(阅读:关于海外产子公民权议题,你所不知道的事)。但为了争取平权,为了让更多人理解“她们在干嘛?”,而一次次地复述自己的经历。也不是每一位母亲都有“戏剧性”的经历,但每个故事都是血淋淋的现实,无奈、悲愤、无助……日日真实上演。

凯特丽西瓦:“我们很常被问为什么要回国,这不是很可笑吗?因为家在马来西亚啊!”

怀孕的喜讯对凯特丽西瓦(Gaithiri Siva)而言可算是奇迹。她在19岁时被诊断出卵巢疾病,曾因此进行数次手术,同时被医生告知很难受孕。女儿出生不久,她随即发现:生孩子不是唯一的挑战。

从事投资行业的凯特丽于2013年被派遣到美国工作,本该是六个月期限,因为负责项目一而再地展延,然后她遇见了灵魂伴侣——美籍丈夫。

“缘分吧!我们在当地结婚,父母飞往美国参加婚礼;后来也回马举办印度教婚礼。回到马来西亚生活一直都是计划之中,从我认识丈夫时就已达成协议。只是因为工作因素,我们一直留在美国。”

2016年,她意外怀孕。从美国旧金山飞抵马来西亚吉隆坡航程需时20小时,考虑到妊娠风险,医生特别嘱咐凯特丽切勿在孕期乘搭飞机。在孩子生命与回国生产之间,她当然选择前者优先。隔年3月,女儿在旧金山出生。

凯特丽:“我无法跟她解释,为什么她不能和表兄弟姐妹一样享有国民应有的福利。”(图片来源:受访者)

在申请女儿公民权这件事上,她五年之内不曾怠慢。当与其他面临同样情况的妈妈们比较过各自的申请情境,发现大家的共同点是:每次跟进进展都会获得制式化的回应:公民权乃国家给予的最高殊荣,因此需要时间审查。

“当年在大马驻美国大使馆为女儿登记时,过程中没有准确的指示,相关官员也不清楚正确程序。2018年,我回马到国民登记局为孩子办理登记,经过冗长繁复的过程之后,终于提交了申请。柜台官员当时告知需要等待两年时间,但并没有说明申请不一定获批以及其他附加条件。”

“两年其实很长,我在美国的大马籍同事一般只需要等候数个月,现在回想起来才意识到因为他们是男性。可是没关系,两年就两年,我等。”

“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我需要在父母和孩子之间抉择……”

2020年,凯特丽辞去工作,离开了旧金山,打算全家回马生活。

“我们连行李都收拾好了,等着疫情一结束就回马来西亚。奈何疫情不断蔓延,而我在8月时接到父亲患上癌症第四期的噩耗,因此回国的计划无法再等。在办理回国手续的同时,我联系国民登记局跟进两年前的申请,获得的回复就是:公民权乃国家给予的最高殊荣,因此需要时间审查。”

无计可施之下,她写信向大马移民局总监申请办理紧急情况回马:“父亲癌症末期不就是紧急情况了吗?我附上了所有的证明信函,包括父亲的信、医疗诊断证明书、入院证明等等,结果被无理拒绝。”

一封没有说明任何拒绝原因的电邮让她陷入了胶着的情况。以疫情封锁边境的情况而言,身为大马人的凯特丽可以入境,但是年仅3岁的女儿却因为毫无下文的公民权申请而无法随母亲回国。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当下的心情,被卡住了。”

“我和父亲关系密切,需要立即回到他身边;但我也无法留下3岁的女儿,独身回来大马,万一之后也无法再入境美国、或丈夫出了什么事,我女儿怎么办?在父母和孩子之间做抉择,是我最艰难的决定。”

“我从前一直觉得,年迈双亲就在那里(家),无论我身在何处,只要‘跳’上飞机就能回家。从来没有想过,回家竟然成为我无法做到的事,真的很心碎。”

申请被拒数次后,凯特丽在网络搜索时偶然发现“家庭前线”,并通过其协助联系《星报》报导,最终获得入境许可。历经手续办理、隔离期等程序,真正站在父亲病床前,已是将近两个月之后的事。

“受癌症折磨的父亲已不是我上次见他时候的样子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赶得及在他人生最后的阶段陪在他身边,尽身为女儿的责任。他今年年初过世了,但至少我们共享了一年的天伦乐,阿莎(女儿)也参与这段日子,还好来得及。”

张月佳:“如果有时光机,我希望更早意识到这是性别平等问题”

“历经争取平权的这条荆棘之路,如果现在有一台时光机让你回到过去,你想回到哪个阶段?会不会有那么一刻,想重新再来一遍,作出不一样的抉择?比如,坚持回大马生小孩。”对一位为了争取孩子公民权而奔波多时的母亲问这样一道问题,我心里难免有一丝挣扎,但最终还是问了。

“我不会上那台时光机。”张月佳一听即毫不犹豫地回答,言下之意其实是带着孩子全家返马生活不存在任何后悔或疑虑,而是人生规划。但思考一阵,她续说:“我想回到5年前,早一点意识到这是性别不平等议题。”

张月佳来自柔佛,多年前远赴德国深造,与德籍丈夫相识相恋相知。对她而言,出国只是深造并累积工作经验,并不打算在当地落地生根,家始终在马来西亚。

怀孕之际,她曾就孩子国籍事宜进行咨询,奈何网络资料不完善,仅能以身边大马籍友人的自身经历为参照,当时候获得的资讯是:孩子出生后,在指定期限内到大使馆申请登记,就能得到大马公民权。

张月佳:“为了女儿的未来,我会挺身而出。”(图片来源:受访者)

与大多数在海外产子的大马母亲一样,张月佳在生产之后,为孩子申请公民权却迟迟没有下文。多番跟进申请结果仍毫无音讯的情况下,才意识到马来西亚《联邦宪法》并没有赋予女性公民与外籍配偶在大马境外出生的孩子,自动成为公民的权利。

因为长女的国籍申请所经历的一切,让她在2019年第二胎孕晚期时,毅然决定挺着大肚子、携带当时3岁的长女冒险乘上返马的班机。抵马甫下飞机,她因身体不适而被送入急诊室,被诊断出因脱水和焦虑导致胎心过速。值得庆幸的是,次女平安出生。

“为什么我需要经历这么不堪的事情?因为我是大马女性。如果现在我不站出来争取,那么我的女儿长大以后,是不是也有可能经历这些不堪?”

外国的月亮比较圆?  月是故乡明

“或许很多人会认为,留在外国生活很美好。可是坦白说,我们只是过平凡日子,那些美好想象都加了社交媒体滤镜,或者出现在戏里。”

也许上有老下有小的“三明治”世代才能深刻体会这样的处境,在异乡体验生活之后,终归想要回到生长的地方,陪伴年纪渐长的父母。

问及张月佳是否曾萌起放弃回马的念头,她毫不犹豫地说:“没有,这不就是要我放弃父母吗?他们慢慢变老,能够陪伴他们的时间其实也不多。为孩子争取公民权这件事,一旦决定,就没有回头路。”

”如果女儿的申请获批我当然开心,但是只要没有修宪,这场平权运动就会继续,因为如果我现在不挺身而出,难保往后女儿长大会不会也受这般折磨?“

愿意花时间投身“大马国籍传承权平权运动”的母亲们最主要的动力,来自于明白自己是幸运的一群,至少拥有发声权说出自己的故事。而在她们之外,尚有许多受影响母亲为了维持生计或孩子安危而无法逃离生性暴躁的丈夫,受困于婚姻枷锁、家暴恐惧之中。

她们不只是为自己的家庭而战,还为了处于弱势的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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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咏琦

曾任旅游杂志编辑、社会新闻记者和《访问》编辑,现为特约记者。因为善忘,所以想要好好记录眼前的故事,当时代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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