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专访

聆听《逝者的证词》剖开真相——法医陈然致的工作日志

2009年,陈然致从待了六年的俄罗斯学成归来,完成两年实习以后被调派到小镇医院。抢救生命等同于和时间赛跑,直至有一天,还来不及抢救的车祸患者离世了,他被安排为死者进行解剖查明死因。他说那是从医以来,不曾出现的宁静片刻。“那是一个安静的空间,你只需要一边动手操作一边思考,将死因找出来”,从此开启了职涯的另一扇窗。我问他身为法医的骨感现实,他要我关掉录音机,然后说了一些身在公共医疗体制的身不由己。才刚讲完,即恢复一贯轻松的口吻说:“到头来,要找的还是真相啦。”仿佛除了“赶在死因化成灰之前找出真相”这件事,其他都不足挂齿。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访问接近尾声时,陈然致忽然和我提起希望有机会与殡葬业合作,推广生死教育。内心悄然冒起的首个疑问是:看来他很想红吧?我必须承认,当时的质疑显然对他有欠公平,毕竟是个努力的人啊。

后来,他真的红了。

近年来,他除了钻研自身专业领域,也开始受邀担任讲座会嘉宾、上电台、录播客内容、写书、经营社交媒体个人专页……也算是第一个用中文媒介语在马来西亚分享个人职涯经验的法医。

做自己擅长的事,其实是毫不费力的

十四年前,陈然致从俄罗斯伏尔加格勒国立医科大学学成归来,投身政府医院为人民服务。“那时候马来西亚严重缺乏医生,所以我一回来就马上登记实习,还记得第一天上班是2009年9月9日,是要我帮政府打工到天长地久吧?哈哈。”他打趣说道。

为期两年的实习要在医院6个不同部门服务,每个部门各待4个月。完成实习顺利毕业以后,他被调派到柔佛昔加末的医院服务,便自告奋勇地说“喜欢surgery”。但也不是真的喜欢动手术,而是使用排除法,将个人不太喜欢的门诊刷掉。

陈然致目前是雪州双溪毛糯医院法医部副主任,也是三家大学法医学客座讲师。他拥有超过10年的法医学工作经验,解剖超过1000具遗体,偶尔协助警方到案发现场调查,也曾以专业证人身份到法庭供证。(摄影:罗咏琦)

“我念书的时候是喜欢surgical based,因为‘有东西可以做’。举个例子,像用听诊器为病人检查,然后诊断出是肺炎,再根据病症派药……我没办法一直做这件事,就觉得自己不适合。但换作是进行电脑断层扫描检查(CT Scan)后,为病人进行手术移除肿瘤,对我而言,就是手有在动的工作。”

服务于小镇医院的那段时间,他发现自己压根儿不能适应紧凑的工作节奏。抢救病人生命等同于和时间赛跑,每个病症或危急情况都有标准作业程序,与其说没有思考空间,还不如说脑筋要转得非常迅速。

“我觉得其实读医那么多年,应该是要加以运用医学知识,要思考嘛……但当病人躺在你面前,你得马上救人,因为没有什么比眼前的人命更重要。”

直到有一天,一名车祸患者还没来得及抢救就过世了,他被安排为其进行解剖以查明死因。那是他第一次做解剖,说不担心是假的,但当那扇门一打开,他获得前所未有的宁静。这里没有被病魔折磨得痛苦呻吟的病人,也没有手术室里“医生,要快点,时间快到了……”的护士催促声。他需要做的就是检查死者伤口,从中推断死因是否与证据契合。

“很意外地找到适合自己的部门,像是从天而降的机会,节奏不太快,又能将所学的医学专业学以致用,思考当前问题。”

死因化成灰之后,想再做什么也做不了了

经他口中描述的工作内容像买菜一样简单,但细听之下一点也不,肩上的责任与压力重如泰山,尤其是涉及刑事成份的案件。警方办案讲求证据,倘若他判断错误,让真凶逃跑或冤枉好人,那岂不是误人一生?

“所以,碰到警方叫我去现场的案件,我一定去,很多时候会发现预料之外的东西,必须去现场才知道。”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好奇心使然?”我问。

“也不完全是,而是担心错过了不曾想过的细节。我们常在电视剧中看到,主角可能在切西瓜时、或者做什么时灵光一闪,然后就破案了,这种事情真的是戏里才有。在现实生活中,一宗案件得以水落石出,一定是因为不断地找寻证据、搜查资料、参考国外案例等……不放过任何一个重要线索。”

任何细微的线索都可能是找出真相的关键证据,而愿意付出多少时间与心力完全视乎个人对于真相有多渴望。(图片来源:Unsplash)

他提出早前接触过的一宗车祸案件为例:“坐在轿车内的死者颈项有被掐过的伤痕,也起了红点,但一般上车祸应该是会造成擦伤,而非颈项上的伤痕。左思右想,后来经过资料搜集,发现原来国外也曾有过类似车祸案例,因为绑安全带的方法不正确而导致死者颈项出现掐痕。于是,我又反复看回遗体照片,找出正解。”

他直言,愿意付出多少时间与心力完全视乎个人对于真相有多渴望,若连仅此一次的解剖机会也不把握,只是把它当成例行公事,那也就没什么意义。在遗体烧成灰之后,即使想再做什么也做不了了。

当熟悉的人躺在解剖室……

陈然致边说着印象深刻的案例,边带我走进解剖室。我冒昧问他:“你试过解剖熟悉的人吗?”

“至今为止,有过那么一次,但我希望是唯一一次。”

当年躺在解剖室的死者是一名外科医生,也是他实习期的前辈。毕业以后,两人久未联络,直到对方在他服务的医院附近发生交通意外逝世,再见已在解剖室。

当他知道死者身份时,解剖已经进行至一半了,只能压抑私人情感和情绪,专业地将解剖完成。

“以前实习的时候,他负责监督我,监督是好听的说法,其实是骂我啦,因为病人的生命在我们手里。即使他没有上班,也还是会打电话跟进病人情况,要是我答不出,又要被骂了,他就是那么尽责的医生……当下的感受非常糟糕,脑袋不断涌现曾经相处的点滴,好想大哭一场,但当然不行。”

另有一次,他接触一宗4岁男童死于急性胰脏炎的案例。死者患有肥胖症,大概30多公斤,生前因为肚子痛就医,医生诊断开出处方后让他回家。岂料,他在回家12个小时之内肚子剧痛,并出现痉挛症状,送到医院时已经不治身亡。

“警方确认此案没有涉及刑事成份后,我们就进行解剖。当剖开死者肚皮后,发现腹部周围出现很多黄白色斑点,胰脏肿胀甚至出血,最终确认死因为急性胰脏炎。”

他续称,急性胰脏炎发生在孩童身上的机率微乎其微,因此后来就把此罕见案例写为医学文章,刊登于医疗杂志作为警惕。

结束工作回到家,年龄相仿的女儿突然肚子痛和呕吐,陈然致马上带她到医院急诊室就医。医生诊断后让他取药回家,他却因为早上解剖的案例而心有余悸,不断质疑医生的诊断。

“我一直觉得很不安,但也不能做什么,直到后来才搞清楚女儿是因为在幼儿园吃错食物肚子痛。所以,我真的很怕遇到跟女儿年龄相仿的死者解剖案件。”得知是虚惊一场后,他才放下心头大石。

生死这回事,大概是无论经历多少遍,见过多少遗体也无法习惯,没有人会是例外。但只有无限接近死亡,才能领会生命真谛。

因此,面对死亡的法医,往往必须是人群中最处之淡然的一个,但又必须是最放不下真相的那个。

死者已矣,逝者再也无法开口说话,只有通过生者(法医)的鉴定,来一场生者与死者的对话,才得以诉说真相,追讨公义。

法医,就是他们最后的倾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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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咏琦

曾任旅游杂志编辑、社会新闻记者和《访问》编辑,现为特约记者。因为善忘,所以想要好好记录眼前的故事,当时代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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