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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小孩,我们不会在意身份——专访《姐弟共骑》壁画家恩内斯特

掀起全马壁画风潮的“姐弟共骑”壁画,出现至今已过了将近十年。尽管墙上的颜料早已退色,姐弟倆的轮廓也已模糊,但仍有旅客慕名前来拍照打卡。壁画创作者是一名来自立陶宛的艺术家恩内斯特(Ernest Zacharevic),为何他总爱绘画小孩?为何他选择暂且在大马定居?如今的他又在做些什么?

2022年3月5日至22日期间,恩内斯特(Ernest Zacharevic)在吉隆坡市中心的丽士杂锦(REXKL)举办首场吉隆坡个人艺术展“Everything Will Be OK”。正当疫情笼罩全球超过两年仍未消散,战火接力在远方扬起硝烟弥漫,Ernest选择在此时告诉大家:一切终将好起来;这是一份坚定且纯粹的乐观,抑或藏有话外之音?

“‘OK’是我们此刻所能祈望的最好的情景了,我们无法笃定地说,一切都会变得很好。如果你看我们在这里做的事情,那其实是有点讽刺的说法。”

恩内斯特(Ernest Zacharevic)在REXKL举办首场吉隆坡个人艺术展“Everything Will Be OK”。(摄影:李淑仪)

走上REXKL一楼空旷的展览场地,便能看见远处立着一幅16米宽、4米高的大型艺术装置——孩子们依着黑色线条所裁定的框架攀爬、试探,有的在格子里泰然自若,有的企图逾越界限;同时,画布另一端也有大片被烧毁的痕迹,装置不时还会喷出薄薄余烟,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这很OK。

“这样的矛盾会触发人们反思,从而找出自己的诠释。但某个程度来说,不是说我真的相信一切都会OK,那只是一句你在过去数个月,甚至数年,不断对自己重复的一句话。我想,此时此刻,这份希望是所有人都非常需要的。”

他补充,不断重复这句话,并不会让事情好转或变糟,充其量让人感觉满怀希望。“所以我是这么看待这句话的,它不那么像是一句谎言,就只是一丝希望的保证,这种精神甚至是唯一让我们在这段时间保持理智的事。”

或许就像起火原因纵使不明,但画布前方还站有一个奋力救火的人偶。

Ernest表示,在REXKL展出的成品,绝对不会是这个系列作品的最终版本。(图片来源:All Is Amazing)

耗时七年打造“未完成”作品

“Everything Will Be OK”系列作品是Ernest在壁画与壁画之间,少有的长期室内艺术项目。该创作始于2015年,并在同年首次在新加坡展览,当时成品面积已有4X4平方米。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陷入这套作业模式:去一个新的地方,画一副墙,再收拾行李去另一个地方,画另一副墙。到头来,我没有一份作品是投入超过两个星期去完成的。从艺术学院出身,我总是仰望大师级的作品,他们都花了超过10年的时间去完成一幅画。这是我一直渴望做的事,没有时间限制,也没有客户在背后监视。”

七年过去,这次展于REXKL的成品,是由大小不一的独立板块拼贴而成,每个部分皆是Ernest在不同时期不同国家相继完成。如此容许拆卸组装的性质,为这个艺术作品提供了无限可能,不仅拥有各种排列组合,也不会有一个确切的最终样貌。

更重要的是,尽管七年过去,作品中的象征和情感表达,丝毫没有和当今的世界脱钩。

“这像是一场实验,我想看自己如何随着时间改变想法和世界观,还依然能够持续制作同一件作品。因此,作品的灵感和意义也一直在改变。我开始认为,它也是对环境危机的指涉,它与疫情也有同等程度的呼应……它是普遍的,不是在演示某个特定事件,更像是表达我们对如今这个时代有着怎样的感受。”

以小孩为绘画对象,更容易让每个人达到情感共鸣,因为你我都曾经是小孩。(图片来源:All Is Amazing & Joshua Kok)

“每个人都曾经是小孩”

而不管是街头壁画或室内装置,小孩始终是Ernest作品中最常见的素材,他们的原型,其实就是身边亲友和工作伙伴的孩子。Ernest先是在日常中拍下他们的身影,再基于这些照片作画,将他们嵌入作品中适当的角度和位置。

“小孩有趣在于,从摄影的观点来说,他们最初看到相机会兴奋、好奇,但只需30秒就能忘了镜头的存在,继续玩他们手边的东西,这时候,最率真自然的举止就会出现。如果这幅作品画的都是大人,你将会看到所有人望着镜头微笑摆姿势。”

但,这并不是他将小孩用作作品主体的主要原因。

大多数开放展示给公众的艺术品,画中人物往往地位显赫、成就斐然。因此,每当看见一幅成人肖像,最先浮现脑海的问题自然便是:这个人是谁?而这是Ernest最不想要他的观众疑惑的事,因为开始思考对方身份的瞬间,我们就已在区分自己与他者。

“我想要人们能够与我的作品产生情感连接,类似一种你也可以是画中人物的感觉。小孩没有职业,大家也很少会去追究他们的国籍和种族。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部长或巨星,不是每个人都是白人、黑人或亚洲人,但每个人都曾经是小孩。”

曾经也是小孩的Ernest,表示自己有个相对开心的童年,直到长大以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成长经历与旁人不甚相同。为了到艺术寄宿学校上课,他在11岁那年就离开父母独自生活,这般亲子之间的距离,让他依然能够强烈感受到父母的关爱,同时体验很大程度的孤独与自由,间接指引着往后的漂流轨迹。

长期定居乔治市的Ernest透露,来自槟城的妻子粘悦馨(Sheena Liam)反而想要到海外生活,两人正在学习寻找平衡点。(图片来源:All Is Amazing)

从未想过壁画影响如此深远

从伦敦密德萨斯大学(Middlesex University)毕业后,槟城乔治市是Ernest随即驻足的地方,也成了他至今定居之处。以艺术家的身份,在英国首都挣扎求存数年,来到一座赤道小镇,他却看见更广袤的可能。

“乔治市大得足以让你去探索,又小得让你能够对它熟悉。你无需花费大量时间在交通上,也无需为了维持生活开销而打好几分工。这里全年的季节和气候也不会阻止我到街上作画。我很喜欢这里的艺术社群,里头有很多才华洋溢和亲切友善的人。”

他忆述初来乍到时,由于没有工作、朋友和家人,因此不受太多社会义务所捆绑,那是他人生第一次能够无需思考繁杂琐事,随时都能全心投入创作。

“这样的自由,我想,大大升华了我的职业生涯。直到现在我还可以隐约感觉到这股自由。每次回家,我的时间总是被许多拜访和社交活动所占据,艺术仿佛成了次要的东西。与人们保持适当的距离,对我的工作比较健康。”

乔治市滋养了Ernest的创作,反过来说,他的作品也牵动着这座小镇的发展走向。这样的变迁是好是坏,人人各有答案,而Ernest就曾公开坦言想要涂掉《姐弟共骑》壁画,以终结这场他口中的“马戏团”。

Ernest曾公开责怪自己的壁画成为旅客的焦点,从而对当地居民带来深远的影响。(图片来源:截自Instagram)

“我看着乔治市变成一个在经济上越发依赖旅游业的城镇,每一间当地店铺都变成纪念品商店,国外企业开始入驻,经济也不再回馈到当地居民手上……疫情发生后,我们看到这种地方贵族化(gentrification)带来的即时利益并不可靠。而乔治市有很优美的历史和文化遗产,有很多充满创意的事情在发生,这些都是可以被着重和保留的。”

对街头艺术出身的他来说,稍纵即逝本是涂鸦或壁画的本质,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作品可以留存10年,并仍在影响人们的生活。这很大程度改变了他对自身作品的看法,也提醒他在往后创作路上需要多一份谨慎。

用画笔抒发疫期焦虑

说回这次艺术展,是Ernest自疫情爆发后沉潜以来,首次公开亮相的作品。问他疫期隔离生活过得还OK吗,他苦笑说:“我尽量、我尽量。我想这是所有人都需练习和面对的。”

远方不时传来心碎的故事,有人饥饿,有人无家,国界封锁也让难民生活雪上加霜,“所以你觉得自己好像有责任做些什么,但你也了解自身能力的局限。”即使是相对舒适的个人生活,也充斥许多焦虑因子,“以前不会想到,原来采购日常用品,也可以是管理焦虑情绪的一堂课;面对好久不见的家人,你也会担心这样是否安全。”

Ernest坦言,家族里有颇长的心理疾病病史,自己也曾经历一定程度的煎熬。因此,他乐见心理疾病污名化的现象得到改善,也庆幸自己能够通过艺术管道抒发焦虑。

Ernest的家乡立陶宛就位于乌克兰和俄罗斯附近。在REXKL一隅,也能看到他对乌俄战争的发声。(摄影:李淑仪)

矛盾的是,在灾难或危机面前,艺术的意义被削弱的同时,也得到彰显。

曾在数间银行端茶水打杂工的他,时逢2008年金融危机,“那是很有趣的经验,走在银行走廊,你会看见墙上出现一些方形痕迹和螺丝,你就知道那里曾挂有一幅画,这些艺术收藏品都被拍卖掉了。从经济的角度来说,艺术永远是第一个被抛下的锚。”

但从艺术家的角度而言,他认为,危机时刻是我们最需要艺术慰藉的时候。“这是你情感最浓烈的时候,也是你与整个世界有着共同关怀的时候,所以也是最真挚的艺术作品诞生的时候。此时人们的关注虽然不多,但其实有更多的艺术创作正在发生,而这些作品将会载入明天的史册。”

反思艺术与观者之间的关系

就像Ernest在过去两年所投入的创作,据他估计,很大可能超过以往所有作品的总量。纵使现在整个世界的情况还不是那么好,但他觉得是时候重启艺术的对话。

“在这个项目中,我想要忘记什么是绘画,以及一幅画该如何被观看。我想尽可能摆脱画廊用白墙与画框展示的惯有模式,让作品可以被体验,而不仅仅被观看,你必须来到这个空间才能感受。”

艺术展选址REXKL,于是突发奇想,画布上的烧毁痕迹,该不会是为了呼应这座建筑曾两次失火的历史?Ernest语带保留,“某个程度可以这么说。我们是在这里设置时,才着手进行这个部分。我脑中有这个计划,我们也在玩转这里所拥有的元素。”

对Ernest来说,“Everything Will Be OK”是一个由社区驱动、给社区观赏的艺术项目。(图片来源:Joshua Kok)

撇开烧毁的部分,Ernest指出,“Everything Will Be OK”是他迄今为止,视觉上看起来最快乐、欢愉的作品系列。构图只有简单的几何形状,用色也只有红黄蓝三原色和黑白二色,承自以荷兰画家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为代表的风格派画风。

当时,他正在探索和实践主张极简、抽象的现代主义理论,并着迷于蒙德里安如何不断在这概念上做减法,直至剩下最简单的形状和色彩。而Ernest决定反其道而行,“我想尽可能地添加新元素进去,看看我需要添加多少才能把它变成自己的东西,同时仍能被人认出这是以蒙德里安为灵感的作品。”

Ernest透露,艺术装置所喷出来的烟雾,其实是消毒喷雾,在疫情下一举两得。(摄影:李淑仪)

“Everything Will Be OK”吉隆坡艺术展虽已落幕,但Ernest有意将它带到不同地方展演。为此,他也推出了首个NFT作品来获取收益,以便让收藏家得以参与的同时,也能持续让大众免费入场体验。

对于NFT技术与艺术创作的融合,虽然这个系统在道德和法律层面仍存在很多漏洞,但Ernest认为里头藏有很大的潜能,网络社群也比组织相对臃肿的政府、画廊或拍卖行来得灵活,眼见这项技术发展和改善的速度,相当令人鼓舞。

“我觉得它是另一种艺术形式的出现。以前,我们会区分街头艺术家和画廊艺术家,但我认为在未来,我们不会区分NFT艺术家和非NFT艺术家,我在这项技术中看到一种身份分类的笼统化,我觉得这将演变成艺术表达自然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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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淑仪

《访问》编辑兼记者。拉曼大学中文系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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