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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我是没有用的年轻人

最近台湾独立乐团“好乐团”要来开演唱会了,售票反应非常好,很快就卖完了,让他们安排加场又加场,甚至最后还换到了更大的场地去容纳更多歌迷。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好乐团呢?一来当然是因为好听,再来是因为这个乐团,或者说绝大多数的独立乐团,他们作品所涵盖的情绪、故事或者态度,都正中时下年轻人的下怀。

我大约是从大学时期迷上好乐团的,当时候的好乐团已经有好几首在独立音乐圈脍炙人口的作品,像是〈我把我的青春给你〉、〈我们一样可惜〉等等,熟悉好乐团的听众也许都很熟了。但我想他们最广为人知的,是后来这首热门作品,甚至被Z时代评选为「最能代表自己时代的作品」,就是标题上提到的这首歌,〈他们说我是没有用的年轻人〉。

这首歌诞生在2020年,一个大家身处在瘟疫蔓延时,生活、收入、工作、学业通通都受阻、停摆的困境中。它至今累积了超过999万次的点击率,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这首歌呢?也许是因为短短几句歌词,就把大部分现代人的现况展现了出来。

你会不会和我一样/觉得自己最多就是这样
你会不会和我一样/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
你会不会和我一样/知道勉强却还在挣扎
你会不会和我一样/被生活覆盖梦想和希望

这首歌写出了这一代年轻人们,大学毕业之后到社会去打工,原本满怀希望却只能在庸碌的生活中,渐渐地失去了理想。想要重振旗鼓吧,却又不知道应该从何做起,因为这个时代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早就没有努力就一定能成功的大好说法了。

不说其他的,单单是看现在的生活费用,楼价、房价、车价,对比薪水涨幅和通货膨胀的比例。这个年代,年轻人早就没有父母辈那种“靠存钱,三毛钱变一百块,然后成千成万。只要努力打拼,就能发家致富”的歌仔唱了。

因为地球上80%的财富掌握在20%人的手上,意味着剩下80%的人要瓜分这笔20%的资源。年轻人还不论起跑线,扣除房租、学贷、车贷、生活消费后,还剩下多少希翼呢?

我知道我是没有用的年轻人/只听见期盼却不曾看到未来
我知道我是没有用的年轻人/委屈时只敢这样喃喃自语

2020年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我霍然想起自己大学毕业之后,初初到城市工作的那段日子。那时候我徘徊在城市两端工作与生活,每天晚班结束之后才拖着长长的影子和时有的月光,乘搭捷运回家。

现在回想那段时间,我经历大学毕业到职场工作的身份转换,还没确定自己的步伐。在忙碌和急促的电视台工作中,我其实常常处在情绪不稳定的边缘,常常都会无端发自己脾气。几乎任何事情都会让我情绪波动,有时是愤怒,有时是沮丧,这情绪就跟我上班的路线一样,南辕北侧,任凭捷运一转再转,也是种转不走这股郁闷在心底深处的情绪。

(照片来源:Pixabay)

记得某次我留在剪接室剪专题,当时接近晚餐时间了,我却还没剪完。当时候我其实并没有什么食欲,只是想赶紧剪完专题,可是饥饿的感觉却十分强烈。身体和心理需求的分歧拉扯也能让我感受到愤怒,现在回想会觉得,当时好好跑去吃饭,喝碗热汤也许就没事了,长命功夫长命做啊。

但当时却没有这样想,反而因此而对自己发脾气,愤怒地跟自己说:“你为什么要肚子饿呢?你不觉得肚子饿是一件很浪费时间的事情吗?就是因为你有这样的需求,我才没办法专心剪完片子。”

但发脾气也没有用,肚子还是会饿到受不了,我才放弃抵抗,打算快速跑到隔壁商场买个简单方便的蛋饼,然后马上跑回来剪稿的。

去到卖食物的小摊前,我点好餐后付了款,店员也给了我一张号码牌。我心想蛋饼应该也不会花太长时间准备,于是就站在档口不远处等候。然后我才发现他们档口的号码牌其实已经故障了,上面的号码其实没有动过。

我心想,不要紧,我就站在这里,店员如果准备好了可以跟我投以眼神示意就好。于是我站在原地继续等。

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店员都一直头低低,完全没有朝我的方向看来。但当时还有不同的人来下单,我心想可能在我之前已经有好几个人已经下单了,店员来不及做好吧,那就再耐心等一下吧。

然后三十分钟、四十分钟都过去了。我实在忍不住,才走上前去问他:“不好意思,请问我的食物准备好了吗?”结果他指了一个一直都放在柜台的牛皮纸袋,一副“早就在这里”的样子。

我当下内心很是恼火,弄好了为什么你不通知客人呢?要知道你们的号码牌机器坏了,客人不会知道什么时候轮到自己,牛皮纸袋上面也没有写上号码,如果店员不讲,我怎么知道这是我的食物呢?

而且也不需要你大费周章地来找我、喊名字,我从付钱之后就一直站在附近等候,你只需要给个眼神示意,我也会知道订单好了,为什么连这点都做不到呢?

我当时候的内心短时间内出现了很多想法和小剧场,我在判断自己是不是需要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这个问题,还是我要大发雷霆地骂他浪费了我半小时的时间呢?

我应该吼他吗?但我这辈子都没有吼过人啊,在工作上菜鸟只有被吼的份,我应该怎样表达自己现在的想法呢?

这些思绪飞快地跑过我的眼前,店员一丝歉意或者不好意思的态度都没有,我当时也犹豫了,是不是其实这操作没问题,是我没有提早跑上前去确认呢?这样一想之后,我就觉得算了,人都快饿死了,我还是赶快拿回去公司吃一吃,还要赶着剪接呢。

我拿着早已经凉了的蛋饼,身体饿得无力,可是心中的那股闷气真的无处可去。我在一边走回公司的路上,拿起了手机,打给了好朋友,跟她说:“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今天好神经病啊,只是因为一个蛋饼,我差一点就要崩溃骂人。但我没有骂出口,反而特别想哭。”

朋友先是安慰了几句,然后也沉默下来。她说,她也没有资格开导我什么,因为她几天前自己也差点情绪崩溃。在疲倦的一天结束后,她赶着搭KTM回家,站在拥挤的车厢内,好不容易几站之后终于找到一个位子可以坐下休息了,却发现自己一不小心拗断了KTM卡。

“我其实明知道是小事情,跑去柜台解释、补票就好了,可是当下我也是忍不住,差点就哭了出来。”

现在回想起这段小小的插曲,我是感到非常意外的,因为可能只是几年前的事情,但我却有点想不起来当时候为什么生活都徘徊在情绪的边缘?理智上是完全理解,不过是生活中小插曲,可是为什么它会好像压倒骆驼最后的稻草那样,叫我们感到崩溃呢?

我想,或许大学毕业到社会新鲜人的过程,是人生中最难的阶段之一。我们刚刚毕业,在职场上不断地努力,总是想要证明自己,想要得到身边人的认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已经把自己理智和判断能力耗费得所剩无几。所以但凡一点小事都足以触发我们的情绪弱点,让我们差一点失控。

这种负能量是真实存在的,可是当时候的我没有及早意识到,也或许是意识到了却无法驯服它。我们习惯生活在正能量的价值观里面,人人都鼓励我们要积极向上,勇于面对问题、解决问题。

可是如果问题是我们解决不了的呢?如果我们都还没准备好,去面对这些残破的话呢?

〈他们说我是没有用的年轻人〉就是以一种自我调侃的方式,唱出了所有年轻人在人生各种转换的阶段里,许多无法适应的问题。它解决了什么吗?确实来说没有,大家在工作上、生活上都还是需要靠自己。可是音乐它可以是一双温柔的手,将人躁动的情绪安抚下来。

没关系,你不是一个人。我们都一样可惜。

这些学会跟负面能量共处,我大概可能是从台湾独立音乐中学回来的。恰逢大学毕业,转而投身职场期间,台湾独立音乐也处在多产的状态中。这些独立音乐的唱作人基本年纪都和年轻人相仿,所以更能理解大家在生活中的感受。

他们会在作品中分享自己的情绪和故事,容许大家做自己,学会喜欢自己,形成一个同温层去谈论残破的、无法拯救的事情,却意外地让人获得疗愈。

这些讨论,它容许我们厌世、躺平,容许一些在青春边缘的挣扎,对我来说,在众多积极向上的文化中,这种认可人拥有负面能量的作品意外地让人获得安慰。

像是让老王乐队爆红的〈我还年轻我还年轻〉,就是从烟酒在手,说走就走的态度,描写出时下年轻人用随性包装,实际内心迷惘的矛盾。

而这种迷惘是okay的,任何你所体验的情绪,无论是正面或者负面的都是okay的,像是老王乐队的〈安九〉里面写得:“在快乐与悲伤都写在我们的脸上的那些时代里,我们不需要去隐藏我们的情绪。”

这首作品最近在中国的歌唱节目上被翻唱,由华晨宇和张杰两位实力派歌手呈现,无论是歌喉、技巧都没有问题,但是包括我在内的朋友们,在听过之后我们都觉得,这不是〈安九〉。

为什么呢?因为整首歌的编曲太过欢乐,似乎在用一种积极向上的态度,去淹没了歌曲中描写到的青春少年面对转迭的迷茫。

〈安九〉原本是一首描写成长阵痛的歌曲,团员们离乡背井来读大学,在学校感受生活环境和人际关系的蜕变。而主唱张立长是希望大家在成长过程中,懂得去面对自己的内心,一些少年时代的忧愁和暧昧。

可是当它在节目上被欢快的编曲包装,华丽的高音和技巧却反而掩盖了它这种源自于青春时代的迷茫。少年真正的心声被积极向上的精神掩盖,最后似乎沦为了一种“努力就能获得成功,你还没成功,一定是因为你还不够努力”的宣言。

大时代的走向不是年轻人能左右的,可是至少我们还能拥有一些音乐,它让我们勇敢地面对内心的恐惧,承认自己的脆弱,学会和负能量共存,才是最坚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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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树

自由撰稿人。喜欢阅读,喜欢听故事,也觉得世间万事万物,皆意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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