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旅是暂时性的休闲?还是生活?我逐渐分不开了。当你不再把时间压缩在景点上,而且能在旅途中不疾不徐,或许,这时候所谓的行程,已经变成是生活的一部分了。换个不同角度来说,即使你足不出户,可是在家里硬生生的走出陌生感,或者发掘几个与众不同的角度,闲来无事可在脸书张贴的自娱自乐,这是否就是一种行旅?庄周梦蝶,我有时甚至会谬误行旅就是真实的生活常态;而生活,不过是一段每日重复的打卡旅程而已。这种问题一旦互为纠缠,甚是复杂。我性子懒散,也就不加思辨下去。
每次行旅回家,第二天早上我一定会定点去打包一包街头的椰浆饭,再配搭一杯海南咖啡作为早餐。这也不是什么仪式感的问题,只是习惯性走完这段程序,生活似乎才算是真正踏实下来,行旅也才算是真的告一段落。其实在旅程中,一些重复一去再去的城市,我也有这样的习惯。每次抵达,一定有某些地方、某些食物,需要去追忆去缅怀。也不是什么好看到极点或者好吃的不得了,就是觉得不走上一趟,就不觉得已经再次“回到”。初访的经验,再怎么一般、再怎么遗憾,可如同初恋一样,总是会让人念念不忘。我用“回到”这两个字,是因为这些地方,即使你只是单纯的走马看花,甚至只是转机或者路过,也没有特别在意什么,但是就会自然而然的衍生出莫名的归属感,令你不可自拔。
行旅,并不是只有打卡一个选项。你可以到一个没人到过的地方,你可以解锁网上的热门景点或者发现无人的秘境。可是到过、留影或留言就是行旅的全部吗?行旅不是集邮,有些地方、有些人或有些事,你可能天天到访、天天问候甚至天天处理,都没能真正看清看懂看明白。我想,也总会有一些城市、一些地方一些人,是让你觉得流连忘返、意犹未尽或者切切在心,而想一去再去的吧?
美的连接,是发生在心灵上的化学作用,并不是吃薯条沾个番茄酱式的打卡、炫技可以取代。甚至有些地方,并不一定是在风景或人文历史上让你刻骨铭心,而纯粹只是因为一个声音上,给了你念念不忘的感动,以至于你每次“大驾光临”,都想走上一遭——京都的大原,便有一个这样让我觉得“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地方。因此,“回去”并不是我夸大其词,而且,我说的声音,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音乐,它也并不构成乐曲的条件,只是单纯的节奏敲击所发出的声音而已,不知为何,便总是令人魂牵梦萦。
从我常住的民宿到京都站,再从京都站上车,大概四十五分钟路程便可以抵达大原。行程并不复杂,可是感、触却有了回然不同的改变。从现代城市往郊区开去,最大的变化便是视觉上的观感。京都虽说是古都,但很大部分早已是现代化到极致的摩登城市了。一路上灰色的钢筋水泥到郊区绚丽怡人的秋色,视觉上便要求你做审美上的切换。除了视觉以外,便是嗅觉、味觉、听觉与触觉这些感官也都无不在告诉你说,你已经开始远离城市回归自然去了。
从人类有了现代化城市设计以来,我们便与大自然开始渐行渐远。在马来西亚,我们上车有空调、到办公室开空调、用餐的餐厅要选有空调的,回到家里还是打开空调。因此,你活着的地方不再是热带、不再是自然,而是一个可以跟全世界链接在一起,被复刻的一模一样的城市生活共同体。
城市,就好像是一个不断在自我重复的时间与空间。里头有着同样的电影、同样的香水味道、同样的快餐品牌、同样的音乐、同样的服装名牌专门店等等等等。在城市中,生活模式大同小异,城市的类同模式鼓吹也使得每个人的独特性慢慢被磨平抹杀。而城市人若要找个出口喘一口气或找回自我,山村僻野大自然自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一抵达大原,你便会感到呼吸似乎也变得顺畅一些,空气里少了烟霾的味道、视觉里多了一些变化复杂的色彩,连听觉也因为水声潺潺,而有了某种可以怡然自得的心情。就别说空气中弥漫的凉意,与城市中空调硬绷绷的温度调节不同了。大原在京都的西北边。这里群山绵延,林木环绕。因为知名度不高,也没有岚山嵯峨野的交通方便,因此少了许多游客在此喧哗。大原自古便是寺院群聚之地,据说平安时期源平合战之后,平家最后一位女性便到这里来削发为尼。
大原还有温泉,这里的泉水含有大量纳离子和碳酸碱离子,具有美容美白皮肤,对皮肤粗糙有着缓解的作用,因此被称为“美人の汤”。而这里的“大原女”,更是日本传统中的特殊族群。大原从平安时代就开始以木柴、木炭产地而闻名。大原女作为古代的女商人,常常便需要头顶着这些柴木步行到京都出售。她们穿着蓝布衣,头带白巾、腰繫一条红白相间的细腰带,脚繫绑腿草鞋。这套女性工作服,至今仍然被认为是京都职业女性的传统服饰。
从大原车站出来,缘溪边小径走走停停,一路有美食小摊、有瓜果蔬菜,大概又是10来分钟路程,便会抵达此行的目的地——宝泉院。宝泉院建于1012年,原本是勝林院的僧坊,所以与一般寺院的格局不同。院内地方不大,也只有一栋建筑。付了门票进去后,往左拐两拐便是茶室了。茶室呈L形,你可以毫无隔阂的看到院子里的景色,那棵七百多年如同八爪鱼般的五叶松便在眼前。宝泉院的庭院设计在日本称为:“额缘庭园”。
造园的匠人借了植物为景、借了岁月为画,以屋檐梁柱为框,简简单单便把庭院的景观镶嵌在你眼前。而与画作的不同之处在于,庭园中的花草树木会生长枯荣,季节的变化也使得院内的景观无有常性,不时自有不同的姿态。茶室内铺有红毯,你一但坐下,院内的服务员便会过来奉上抹茶与和菓子。如果你很幸运,当天又无人造访且阳光明媚的话,请记得坐在茶室中央向外看去,老树盘根自是如如不动,可当你静下心来,便可以看到阳光从五叶松的树叶缝隙间穿透而过,光雨挥洒而下的美景。
但我此行的真正目的地,却是在茶室的右边,在廊台一角的水琴窟——理智不二。水琴窟是一种日本庭园里的装饰乐器,一般设立在手水钵旁边,立于茶室的入口处。从室町时代开始,日本的禅文化便达到了盛行巅峰。而其中一项最独特的艺术形式,便是以“水声”作为素材的艺术创作。当时的茶师会在茶庭——一般是在进入茶室前的空间,引入山泉到一个蹲踞式的石制容器,让来参与茶会的人在进入茶室前舀水净手净囗,方可入室。而后来的造园匠人,则在手水钵的一边把一个水缸反过来埋在地下,在缸的周边再覆上碎石沙砾。造园匠会先在水缸的底部凿好一个小洞,这样,手水钵盛满流下的水便可以渗过地面,在小洞口形成水滴滴进缸内。当水滴落下撞击水面时,缸内的空气便会震动并发出悦耳的声音。
有时候,造园匠人为了能让大家更清楚地听到地底下传来的水滴声,他们也会在水琴窟上附带一个扩音用的小竹筒。我们便看到宝泉院的理智不二水琴窟便附上了两管小竹筒以便聆听。水琴窟发出的声音,一般称之为“水琴音”。由于每一座水琴窟的装置位置与深浅不同,装置方式不一,因此每一座水琴窟所发出的声音也都各有独特之处。其它的差异,还来自你使用的水缸的大小、水缸的形状、水缸的材质、水缸的厚薄、水滴的高度等等等等,据说连覆盖在水缸上方的碎石沙砾都会使音质产生不同的变化。其次,因为每一年每一天,每一段时间都会因为气候的变化导致到水量的大小、缓急不一,原则上来说,水琴音没有变化,却又不时都在变化,因此每次过去聆听,对我而言都是一期一会不可重复的经验。
宝泉院的理智不二水琴窟也并不见得就这么容易便可清楚听到。即使你非常的幸运,当天没有其他游客打扰,茶室外吹来的风声、树叶的摇曳声,都要求你必须闭上眼睛,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在耳感上,才可能隐隐约约的感觉到那渗过沙石,缓缓不停滴入到缸里的水滴所“敲击”出的声音。而且,水琴音在此时是如此细微,与其说是听到,不如说是感觉到水滴在敲打缸面的空气震颤之声,非专注心神不可意会。或许是因为用心谛听,或许是声籁的空灵渺然,听水琴窟特别容易让人在不知不觉之间与大自然有了对话。在声音的此起披落之下,无形中也让人感到了心灵的洗涤作用。
可能也因为五感连带的放大,鼻子传来了阵阵的花香,使人更难于集中精神专注不二。我眨眼一看,才发现庭院中竟已是开满了的花朵,俨然已是一片花季。难怪古人会说“花香袭人可破禅”,刚才听琴的意趣竟然在这阵香气之下已荡然无存。我晃一晃头,站起来拿起手机拍下了一张照片离去。或许,看到什么或者知道什么都不重要,感受,才是美的积累吧?我们明年再会了,理智不二水琴窟。
延伸阅读:许斗达专栏《达者作达》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