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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得南洋之电,由星洲而槟屿,真像是在做梦”——遐思郁达夫在30年代的吉隆坡

北国,窗外万里雪飘,屋内炉火正旺。1935年,郁达夫这样描绘北国的冬日,“凡在北国过过冬天的人,总都道围炉煮茗,或吃煊羊肉,剥花生米,饮白干的滋味。”火红炉炭想必映红了他冷峻的脸。煨红薯、烤栗子,煮沸九月折下的桂花。他满怀情意写下:“桂花开得愈迟愈好。因为开得迟才有味,所以日子也经得久。” 围炉生火、生烟,人也生忧愁。恍惚间似看到他整个人在噼里啪啦的火苗中下沉,下沉……渐渐地,浓密的眉毛拧起来,眼中的火苗四散开,一回眸,忽而来到南洋。

南国,窗外椰林永夏,屋内被晕染得也是灰扑扑的苔藓绿,与王家卫《阿飞正传》中的colour tone一样都是green greyish。1938年,郁达夫由香港而星洲,由星洲而槟屿,抵达这座岛屿。他触景生情写下:“忽而到这沉静、安闲、整齐、舒适的小岛来一住,真像是在做梦。”热带瓜果剖开之后在氤氲溽热的室内散发出芳香,室外大片的绿涌入眼睛,南风吹过,如在雨林中穿梭。无边无尽的潮湿浸润了眼眸,却并未熄灭郁达夫眼中的火种。

《阿飞正传》在菲律宾马尼拉Villa Escudero取景。(图片来源:Facebook)

而这一片潮湿其实早已暗中蔓延至郁达夫心头。郁达夫早在1929年就萌生过踏上南洋岛屿的念头,彼时马来亚作家温梓川正在上海念大学,抄了几首以南洋风光为题材的旧诗请教郁达夫,诗中的”榴莲”和”娘惹”等字眼登时引起了郁达夫的注意,他饶有兴致地说:”啊!南洋这地方,有意思极了,真是有机会非去走走不可。”

图为郁达夫。(图片来源:澎湃新闻)

热带的风从海上拂来,似有感知。1938年12月28日,《星洲日报》礼聘郁达夫南来主编《星洲日报》文艺副刊《晨星》、主编《星洲晚报》文艺副刊《繁星》和《星光画报》文艺版。郁达夫在《槟城三宿记》中记录下这段经历:“忽得胡氏兆祥招来南洋之电,匆促买舟,偷渡厦门海角,由香港而星洲,由星洲而槟屿,问关几万里,阅时五十日,风尘仆仆,魂梦摇摇。”

《星洲日报》是1929年1月15日由胡文虎和胡文豹兄弟将早先创立的《星报》和新加坡商人邓荔生的春源印刷厂合并而成的。(图片来源:联合早报)

“她像是一个在情热之中隐藏着身份的南欧美妇人”

遐想郁达夫在30年代的吉隆坡,这里的建筑景观中西合璧,定会让他眼前一亮。郁达夫的故乡是笼罩在薄雾中的富春江畔,如同淡淡水墨,极富东方美学。也许正是如此,他才会对具有反差感,充满殖民色彩、异域风情的城市颇有好感。早在1934年,郁达夫应朋友、同乡汪静之、卢叔垣的邀请,携妻子王映霞、儿子郁飞,在汪静之陪同下由上海乘轮船来青岛。他难掩对这座殖民城市的喜爱之情:“……白的灯台,红的屋瓦,弯曲的海岸,点点的近岛遥山,就净现上你的视界里来了,这就是青岛。”

郁达夫每每乘船路过青岛,都与这座小岛远远相望,“在船楼上看着她的绿树与红楼”。他将青岛定义为更适合“喜欢异国情调的人”,“以人种来说青岛,她像是一个在情热之中隐藏着身份的南欧美妇人。”后来郁达夫一家离开青岛,动身去北平,他有些怅然:“此生不知有没有再去(青岛)的机会了,我在怅念。”

《青岛影像 1898-1928:明信片中的城市记忆》,图中是青岛中山路。(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热带的风从海上拂来,弥补了郁达夫的遗憾。30年代的吉隆坡处于英属马来亚时期,放眼望去,城中可见建于1910年的摩尔式建筑风格的吉隆坡火车总站(Kuala Lumpur Railway Station);熙来攘往的旧市场广场(Medan Pasar)正中央是1937年纪念英王乔治六世登基而建造的的钟楼;旧市场广场一带原属于侨领叶亚来的产业也转至英殖民政府手中。这些彰显着华丽新古典主义风格的联排建筑是由英国建筑师A. C. Hubback于1907年设计打造,整条街充斥着浓郁的英殖民建筑风格。眼前的景象完全不逊色于青岛,的的确确满足了郁达夫的“异国情调”。

30年代的吉隆坡旧市场广场(Medan Pasar)。(图片来源:Tempatan Fest)

若在30年代的吉隆坡,郁达夫会心仪怎样的住所?想必是拥有英式螺旋形楼梯的建筑,就如同他栖身在新加坡中峇魯的组屋一般。若以人种来比喻吉隆坡,浪漫的郁达夫又会怎样去形容呢?是头戴巴拿马帽(Panama hat)的南洋绅士还是身穿旗袍端着咖啡杯的华侨名媛?

此地的文艺青年,个个都伸长了脖子”

热带的风从海上拂来,海底仿佛潜伏着巨大的南洋海怪,夜晚鳞片会散发出绮丽的流光。海浪有力地撞击着岩石,如同跳动的脉搏。深海下的蓬勃生机点燃了郁达夫眼中的火苗。

郁达夫带着巨大的热情在南洋这片土地传播文学的火种。到南洋后不久,出席槟城的一个欢迎会并回答一些文学青年的问题,后于1939年1月21日在《星洲日报》上发表。他强调南洋文学的独特性,“南洋文艺,应该是南洋文艺,不应该是上海或香港文艺。”

图片拍摄自《鲁迅在新马:对文学、政治、社会与文化影响》一书。(图片来源:由作者提供)

他在致楼适夷的信中兴奋写道:“南洋的一般青年,个个都富有朝气,盼望抗战胜利的热情,尤其沸腾。”他还信笔呼唤巴金茅盾,“张罗些稿子来”、“能为我拉一点稿子来不能”?“此地的文艺青年,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在等国内的文人,有新鲜而富于刺激性的稿子来。我看了他们那种热情的样子,简直要掉下泪来。”

图片拍摄自《鲁迅在新马:对文学、政治、社会与文化影响》一书。(图片来源:由作者提供)

“在李旺记酒家吃宵夜”

郁达夫在南洋埋怨“伦敦出版的新书,一个月之后就可以到。英文报纸也有四家,最感到不便的是买中国书的不易。”

南洋买书不易,天气也恼人。

他曾在《北平的四季》中写过“北平的秋,才是真正的秋;南方的秋天,只不过是英国话里所说的Indian Summer或叫作小春天气而已。”郁达夫用“Indian Summer”调侃了中国南方的秋天,如今,从Indian Summer直接到了赤道的夏天,连四季变幻的气息都捕捉不到。

郁达夫孩子气似的抱怨南洋的天气,“此地的起居生活,都还惯常,但顶要不得的,是天气的燥热。现在虽是雨季,温度还在八十与九十度之间。听说雨季一过,天天是九十度以上的天气,我正在这里愁将何以度夏。”

1978年由洪范书店有限公司出版的《郁达夫南洋随笔》。(图片来源:豆瓣)

何以度夏?唯有烧腊。

他爱吃,对烧腊情有独钟,但不喜甜食。在福建福州小住时,他称“福州食品的味道,大抵重糖;有几家真正福州馆子里烧出来的鸡鸭四件,简直是同蜜饯的罐头一样,不杂入一粒盐花。”

到了南洋,郁达夫自然会对当地的烧腊店十分满意,在新加坡的时候他频频光顾珍珠巴刹小贩中心的道记烧腊店。在吉隆坡呢?郁达夫曾在《马六甲记游》中写过“看戏看到了午夜,在李旺记酒家吃了一次朱植生先生特为筹设的宵夜筵席。”

在30年代的吉隆坡,烧腊店悬挂的一排排烧味——金黄脆皮的烧肉,火烧云似的红色叉烧,琥珀色蜜汁流淌下来,橱窗里的香艳风景定会令郁达夫垂涎不已。在烧腊师傅手起刀落的一瞬间,也许会一扫郁达夫心头的愁云。

英属马来亚时期的吉隆坡街景。(图片来源:Pinterest)

这位对打扮漫不经心的文人,唯有在吃这件事上倾注热情。郁达夫对南洋的榴莲也赞不绝口,他在《南洋游记》里写道:”榴莲有如臭乳酪与洋葱混合的臭气,又有类似松节油的香味,真是又臭又香又好吃。“

南洋,成了郁达夫的避风港。

南国,窗外长命雨不绝,屋内被晕染得也是沉甸甸的雾霾灰,与王家卫《阿飞正传》中椰林密布的马尼拉Villa Escudero一样都是看不清的迷雾。细密雨针刺入双眼,郁达夫眼中的火苗越来越微弱。1945年,他走失在南洋,并永不老去。

北国,窗外大雪纷飞,屋内围炉煮茗,霜花在玻璃窗上爬行,很快连成一片。1945年,郁达夫走失在南洋,在北国桂花飘香的时节。炉内的火苗犹如蛇吐出的芯子一般明艳,却追赶不上远走南洋的郁达夫。热带的风从海上拂来,灰烬中仿佛听到遥远的他若有似无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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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茜

访问网前编辑兼记者,目前是特约撰稿人。留学英伦。想与《午夜巴黎》中的小作家一样,搭上路边的老爷车去往上个世纪的花神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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