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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何对马华文学一往情深?——专访哈佛学者王德威

今年是王德威教授第四次来马来西亚。疫情过后,他终于再次吃到最爱的槟城炒果条、尝试了滑蛋河,也在本地友人的带领下,品尝了怡保河粉和白咖啡。距离上次造访大马已有四年时间,王德威此行也不忘向2021年逝世的槟城知名古迹修复专家陈耀威的家属致敬。在与访问网特约记者叶蓬玲的访谈中,他数度提及陈耀威的导览如何让他深入了解大马华社的建筑文史、乃至族群文化交流现况,更延伸至文学领域。现年68岁的王德威究竟为何会对马华文学一往情深?乃至一研究就是三十年?

哈佛学者王德威教授研究马华文学已逾30年了。作为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教授、当代最重要的华语文学研究者之一,他在2021年出版的《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里将马华文学收入其中,同时纳入中港台作家过往的南洋足迹。

在出版品名称的限制下,他坚持将“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中国”定义为“历史经验累积而成的中国”,而非“地理的中国”;换言之,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纳入了“非中国”与“去中国”的“中国文学”。

出生于台湾、台大外文系毕业后便赴美留学直到取得比较文学博士学位,68岁的王德威究竟为何会对马华文学一往情深?

原来,1970年代的台大外文系有许多侨生就读,让王德威接触到来自印尼、越南、马来西亚的同学,当中包括了早逝的马华作家商晚筠

王德威坦言,最初对马华文学的兴趣始于对异国情调的好奇。

“商晚筠写得很好,我很早就看了她的作品,觉得好特别。那是出于一种对异国情调的(兴趣) 。她语言那么好、是个女作者,写一些我不熟悉的事情,比如五一三事件,还有那种种族之间的问题。”

作为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教授、当代最重要的华语文学研究者之一,王德威在2021年出版的《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里将马华文学收入其中,同时纳入中港台作家过往的南洋足迹。(图片来源:网络)

随后,他陆陆续续读到李永平张贵兴等马华作家的作品,并开始在书评和文章里提及它们。1990年代前后,他对马华文学的兴趣逐渐为文坛所知,因此一些马华文学新作出版时,便会有人找他撰写评论。

王德威说,自己虽是1970年代认识马华文学,但也是一点一点地积累到1990年代才开始投入更多心力关注及研究;2000年初次来马参与学术研讨会后,更将之视为一门严肃的课题。

与陈耀威结缘

过去十年,王德威再度加强研究马华文学的“马力”。他直言,这与台大中文系副教授高嘉谦息息相关。两人的相识,乃因高嘉谦在2003年找上王德威担任博士论文指导教授,自此结下不解之缘。

2014年,王德威在高嘉谦的陪同下走访槟城,也因此结识了陈耀威

“认识陈耀威先生,改变了我很多看法。那时我在槟城待了两三天,从早到晚、几乎每天十二小时都在跑来跑去,不是跑去玩什么地方,而是去看那些宗亲会啊、(龙山堂)邱公司啊,很长的时间都在看。”

“我看得很感动。这些东西是台湾没有的,更别说中国大陆,在文革中全摧毁了。”

槟城龙山堂邱公司。(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难得实际走入田野中,王德威越看越感叹, “我在想,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地方。(看着看着)你会觉得自己要很谦卑。”

“你这里有的东西,我们(大中华区)是没有的。所以不能以一个居高临下的态度来说(南洋华裔)‘在海外发扬中华文化’。”

“中华文化有很多种啊,别人凭什么去发扬你台湾的中华文化、中共的中华文化。这个经验很特别,所以那个时候开始就越来越严肃(看待华语语系文学的课题)。”

已故陈耀威。(图片来源:档案)

今年7月,王德威与马华作家张贵兴、李有成、出版人胡金伦、学者高嘉谦等人一同来马,为花踪文学奖系列讲座“文学潮汐·南方风土”担任主讲人。

讲座分别在槟城、八打灵再也及吉隆坡三地举行。就这样,王德威再有机会落脚槟城。这次,他抓紧时间参访陈耀威最后的遗作——大伯公街福德祠。这座古迹在2021年荣获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区文化遗产保护奖,王德威上次来马时也曾到访。

“我们2019年去的时候它还在复建;这次去完全都漂漂亮亮了。(陈耀威)人不在了,但(他修复的)东西却留了下来,这种感受非常深刻。”

2023年7月,王德威一行人参访槟城大伯公街福德祠,这也是古迹修复专家陈耀威的最后遗作。(图片来源:《城视报》提供)

接着,他陪同年至古稀的作家李有成回到吉打班查渔村的故乡、重返数十年前就读的小学母校,亲眼见证老友的伤感。三天下来,王德威形容,这趟马来西亚之旅“更加沉潜,充满人文色彩。”

“所以回去后,我想我会写一本针对马华的、论述性质的书,尤其是从我自己的华夷风土这个方向着手。目前还沒有具体想法, 但大概知道我应该会有一个新的东西要谈。”

在他眼中,马华文学是一个小奇迹, “周边国家也都有许多华人移民,但他们怎么就没有出现这种坚实的文化脉络、坚持要用语言和书写来证明自己的文化身份的动力?”

“所以马华文学的特殊性,很久以前我就觉得奇怪。它是在一个历史的夹缝里长出来的,这太难得了,你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历史的偶然,要珍惜这种偶然。”

王德威今年7月与张贵兴、李有成、胡金伦、高嘉谦等一同访马。(图片来源:《城视报》提供)

马华文学的蕉风椰雨底色渐退

王德威无疑正是被这种偶然深深吸引。

1990年代,他担任麦田出版社“当代小说家”书系主编时,得负责寻找并出版最具代表性的当代华文小说,并亲自为这些小说写序。马华作家张贵兴和黄锦树的作品当时就曾“榜上有名”。2002年,麦田精选王德威所写过的书序20篇,集结成《跨世纪风华:当代小说20家》,亦收录了他为张贵兴和黄锦树撰写的序文。

2023年,麦田出版社再次挑选王德威晚近20年持续为该书系写的推荐序,出版《可畏的想像力——当代小说31家》一书。这次,纳入其中的马华小说家除了张贵兴,还多了李永平和黎紫书

王德威写序的数量,让人不禁猜想——文学爱好者的书架上,总有一本王德威撰序的书吧?

麦田出版社再次挑选王德威晚近20年持续为该书系写的推荐序,出版《可畏的想像力——当代小说31家》一书。(图片来源:网络)

从李永平到黎紫书,他写序推介的马华作家横跨两个世代;最近,他也注意到中生代马华作家龚万辉,希望将他的新作引介到台湾出版,介绍给当地读者。

可见,无论写序或学术研究,王德威过去三十年来阅读的马华小说数量众多。

我因而好奇,在他的观察中,马华作家数十年来经常书写、也深具标志意义的蕉风椰雨、五一三、马共等场景与元素,是否仍是当代作品的主轴?王德威毫不犹豫道:这种趋势已渐渐成为过去。

他举例,黎紫书的新作《流俗地》就很自觉地排除这些显而易见的“马华元素”或历史创伤,专注书写家乡怡保的风土,回归平凡而平淡的写实风格。

“虽然还是有一些马华元素,但用得很节制。不会让人觉得好异国情调,而是‘我就写我熟悉的一些事,这是我认同的、我的成长、生活、我视为当然的情感表达方式、人文互动方式’ 。”

“龚万辉最近的《人工少女》则已经是在写当代科技的事,甚至没有明显可以识别的马华元素。”

“虽然蕉风椰雨未来可能还是会出现,但呈现的方式已经不是像过去那种‘你看,我在写蕉风椰雨’的姿态,不再是所谓自我东方化(self-orientalisation)或自我呈现的形式。”

少了这些识别证、没有异国情调作招牌,马华作家未来将在文学的竞技场中,与全球其他的华文作家自由搏斗,包括大中华区的作者,以及所谓的“海外华文作家”。

小文学的自处

站在马来西亚看全球华语文学,主要的竞技场自然还是中港台组成的大中华区。

然而,马华文学作为小文学/少数文学的代表,难免会想——地处“边缘”的我们,要如何与北方的“中心”对话?我们要怎么样才能获得更大的关注、认可、进入更大的市场和赛道?

近几年,以发展中国家的观点为主的“全球南方”备受国际政治舆论瞩目。在华语文学方面,以北京、上海等成熟“中心”为出发点的“新南方写作”趁势而起,关注广东、广西、香港、台湾、乃至东南亚地区的华语文学。

马华文学作为非华语语系世界版图中的一个华裔聚集中心,自然成为镁光灯所及之处。

王德威来马主讲文学论坛。(摄影:庄家源)

王德威同意,马华文学在过去数十年,经由大马在地作家和文化人的努力,以及在台湾这个马华文学另一重要基地的作家及学者推动之下,好作品持续浮现、渐渐获得能见度,在大中华区也集结了一群能够欣赏它的读者。

此外,中国作为华语文学的“中心”,在经济起飞后,当地读者有更多机会接触其他地区的文学,更加从容且自信地接纳不同地区、不同华语文化的表现。

不过,即便如此热衷研究和推广马华文学,询及马华文学是否可能“以边缘反攻中心”,王德威也不敢过于乐观。毕竟文学的输出,文化的建制,当中仍涉及政治和经贸实力的竞争,需要上百年的积累与努力。

但他强调,在现实层面以外,文学是个以想像力激发出来的领域,其审美应该突破传统学院所制定的“中心与边缘”思维。

“比方说,我对文化、文学有兴趣。除了对这个地区好奇,当然也基于我的阅读经验中,这些(马华文学)作品非常精彩。如果不让台湾的读者认识、不让我的学生读到,我会觉得有点可惜。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我不觉得中心跟边缘是那么绝对的。”

“所以即便中心跟边缘一方面很重要;另一方面你也会不断被刺激去思考说,我们一定要依照学院式的定义来决定我们看待的方式吗?”

“文学作品就像天空中的繁星,各有各的光芒。也许在这个星座背后、颜色较为暗淡的苍穹中,还有很多你未必看得到的好作家,他们也许在越南、也许在缅甸、也许在蒙古、也许在江西。”

但王德威强调,即便人口小、创作产量小,小文学或少数文学仍有它自己的的意义,被誉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作家卡夫卡和乔伊斯,也都是“小文学”的代表。

乐见网路小说崛起    文学最热闹的时代

实际上,无论国内或海外,马华文学这类“纯文学”的读者愈来愈少,本地小说市场近十几年也从纸本的言情、科幻小说,转向篇幅、题材更为不限的网络小说。今年5月,中国网路作家丁墨到马大演讲时,那座无虚席的场面就是证据。

谈及这现象,身为文学小说推手的王德威完全没有学院包袱、也不独尊纯文学,反而对当代网路小说的崛起乐观其成。

“我觉得这是文学最热闹的时代。因为网路文学的关系,小说可以长到上千万字、几百万字是常有的事。它背后有个经济动机,就是给作者的打赏,还有发展成IP的可能性。”

“它有点像民国初年的鸳鸯蝴蝶派,因为报刊杂志的连载,它变成一种畅销的文学现象。”

“纯文学(的市场)其实是有限的,在每个时代都是,理解这个生态你心理就会比较平衡。只是因为现在速度太快了,网路的更新率还有它的各种周边效应和利益,才会让人觉得冲击特别大。”

王德威接受采访时摄。(摄影:庄家源)

看待边缘与中心、学院与市井,王德威一直是谦卑与尊重的。对他而言,网络小说同样是一种文学,即便改编成影视作品,背后仍需一个叙述者或作者。

“只要大家还愿意看,还有作家在写,而他利用网路这个方便的媒介去传播,不管写得好不好,我们都乐观其成。”

“历史本来就是大浪淘沙乘风而上。唐代的诗歌可能有百万首,人们一早起来觉得不舒服就写一首诗、见了人很高兴也写诗,就类似我们现在发微信一样。所以我(对文学的未来)没有那么悲观。”

相反,他认为,学院派的文学批评“没那么了不起”,其存在并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它扮演的是观察与对话的角色,而没有文学,文学批评也无法独自存在。

不过,既然网络小说也是文学的一种,甚至一定程度地承载了当代人的内在精神价值,为何却未能被收入文学史?

王德威说,这并非网络小说不够入流,而是这类流行小说的数量庞大,现阶段的学院机制无法有效地阅读和评论它,当今的网路小说与过去的鸳鸯蝴蝶牌皆是如此。

“九成以上的文学最后都会消失,这就是文化的一部分。所以在学院做研究,对自己的定位不用刻意做出权威的样子,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

“当然我们有必要树立批评的标杆跟尺度,但这套标准是衡量作品好坏的开始,而不是结束。”

“网路小说(是否能够纳入文学史)这件事,我自己没有能量去做,就承认自己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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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蓬玲

叶蓬玲是《访问》特约记者。出生于柔佛居銮,毕业于台湾国立政治大学新闻系。曾投入政治新闻,但依然心系风花雪月,期许以报导写作,探讨人的故事和情感,拼凑那些鲜为人知的生活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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