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并不知道翠鸟会迁徙。
更不知道在马来西亚，柔佛以南与东马看见的普通翠鸟（Alcedo atthis）是候鸟，在柔佛以北半岛其他地方见到普通翠鸟是留鸟，于是处在柔南的我，与中北马的其他人之间，有了季节性的差异。看见它们，我就知道东北亚地区变冷了，河道冻结了，而赤道线上的此地，温暖的河水潺潺。
这些在北地生活、身体小小的翠鸟，选择飞行几千公里到南方寻找生机。为什么不去亚热带地区如台湾或中国南方就好呢？也是有的；或稍作停留，再往更南方飞翔。也许是不要与当地其他翠鸟竞争吧？或是某种深深烙印在它们基因密码里的信息，告诉它们这种跋涉势在必行？或是某次意外旅行留下好经验，一代代分享给自己家族？又或是性格所致：就跟我这种搭地铁习惯往车厢两端过去的人一样？不要黑白讲啦！
环境好的就留下，环境变化了的就离开，等时机成熟再回到繁殖地，这是部分物种偶然演化出的生存法则。我们很容易可以将之拟人化，代以人类流徙的命运，才会为每年的物种迁徙史诗感动不已。
只是翠鸟的美太容易压倒它波澜。
壮阔的迁徙旅程了，大家都只专注于它的表面。
翠鸟入水捕鱼的画面太经典了，多少摄影师费尽心机拍摄，甚至有人在水下安装相机，记录翠鸟入水时，在长嘴周遭形成的真空盾。大自然如此鬼斧神工，也给发明家无限启发。当日本新干线列车以接近音速的速度在大地上飞驰，一个难题出现：列车高速进出隧道，空气剧烈摩擦，通过隧道共鸣管发出爆炸般的巨响，噪音污染。热爱鸟类的工程师中津英治在欣赏翠鸟入水风姿时灵光一闪：何以翠鸟如此高速入水却毫无声息？流体力学介入，中津英治的团队把新干线列车车头设计成一个个翠鸟长嘴，咻——不再炸裂。当超音速飞机因为太吵被迫退役，新干线得到翠鸟的启发继续在地面驰骋。
当然也可以把翠鸟变成美丽小废物，比如八九十年代流行一时的翠鸟牙签盒。菜渣塞牙缝？翠鸟可以帮你选一根牙签解决尴尬。是枝裕和导演的《宛如阿修罗》就有一个画面，翠鸟牙签盒出现在二姐家的餐桌，他们正讨论着一件家庭八卦，剔牙般的琐事，似乎不值一提，但卡在哪里却又很不舒服，于是请来翠鸟帮忙。
或许正因为翠鸟入水姿态太美，在影视画面反复渲染下，人们误以为翠鸟科下一百一十八种生物都依水捕鱼维生，但其实不少完全不吃鱼，杂食者居多。新马人居处都很常见的白领翡翠（Todiramphus chloris）就主要以小型爬虫类和昆虫为食；这种分布广泛的翠鸟也有生活在溪边或海边者，它们吃鱼的同时还会捕捉虾子、螃蟹。
比起华丽的普通翠鸟，或许白领翡翠是更多新马人的翠鸟初体验。它出现在城市里、海边、红树林，嘎嘎嘎嘎嘎宣示领土范围，从树上纵身一跃，从地上叼走一只青蛙或蜥蜴，回到树梢，神经质地点头，睁着大黑圆眼四盼。眼睛上方蓝色额头有两点白眉，让人想起柴犬。
西方人以“Kingfisher”（渔王）命名，中国古人则称翠鸟“鱼狗”，无独有偶，也与其渔猎技艺有关，串起欧亚大陆的文化记忆。《四库全书》称，小的叫“鱼狗”，大的叫“翠奴”，常窥伺人家池塘里的小鱼；《本草纲目·鱼狗拾遗》则记载翠鸟的“肉气味咸，平，无毒，主治鱼哽及鱼骨入肉不出，痛甚者烧研饮服或煮汁饮，亦佳”。李时珍还补充说明，抓到翠鸟去掉肠子，放在瓦罐里泥封灼烧，再入药使用。不过中国古代对翠鸟最大的伤害，还是为了取其羽毛制作装饰而引发的大规模猎捕，似乎说明爱美之人比哽到鱼骨的人要多——不要黑白讲啦！
马来西亚得天独厚，境内可以观察到十四种翠鸟，体型一般都很娇小。除了普通翠鸟，还有蓝耳翡翠（Alcedo meninting）、赤翡翠（Halcyon coromanda）、马来西亚蓝带翡翠（Alcedo peninsulae）等；体型大者则有鹳嘴翡翠（Pelargopsis capensis）。根据古人意趣，蓝耳、赤翡翠与蓝带都属鱼狗，鹳嘴则是翠奴了。
一般翠鸟雌雄羽色差异不大，普通翠鸟雌雄差异在嘴巴：雄鸟全黑，雌鸟与亚成鸟的下鸟喙呈粉色，台湾鸟友称之为“擦口红”。羽色差异最大的要数东南亚雨林里才能见到的横斑翠鸟（Lacedo pulchella），雌鸟一身虎纹，雄鸟则披上蓝装。翠鸟科要分辨雌雄还可以通过行为判断，雄鸟时常献殷勤，会给雌鸟送食物，感觉像贿赂，但其实是要展现自身的捕食能耐。
翠鸟色彩斑斓，但在密林里依然善于伪装，要邂逅只能靠运气。有一次在班底森林赏鸟，走了六七小时实在疲累，鸟友赶时间先走了，留我独坐溪边休息。忽然听见嗶嗶嗶嗶嗶嗶连音，看见一只小蓝鸟出现在溪石上。那时才七月，心想普通翠鸟怎么提早迁徙来到柔南？拍了照放大一看才发现不得了，是行踪隐秘的蓝带翡翠。后来拿给先行离开的朋友看，对方揪心不已。观鸟总是如此，老在不经意间邂逅罕见生灵，每次都是一期一会的奇迹。
进影院重看《幽灵公主》4K修复版，开场宫崎骏在美丽原始山林图景中安排了一只翠鸟闪现即逝，故事便进入人类工业开发的现实：污染与诅咒。阿席达卡与桑努力化解人与自然的对立，即便最后避免浩劫，世界仍未找到和谐相处的路径。
翠鸟是美好自然的象征，也是天赐的缪思。如果让我写一个故事，我一定要把蓝带翡翠或赤翡翠写进去，代表某种希望与愿景。
真不敢想象，如果哪天世界少了翠鸟，人的生活会变得多么贫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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