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变老这回事,有的人担心,有的人坦然面对,有的人不曾想过这个问题。《人生直播》第三期主题《我们变老的时候》邀请了三位不同身份背景的讲者,分别是作家永乐多斯、国会议员张念群和新闻主播陈嘉荣,与主持人彪民一起分享他们对于迈入老年的看法。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变老了?又或是身边人一瞬间老去?
永乐多斯虽已为人祖母,但年迈父亲仍健在且健康,让她不自觉自己变老这回事,而且每天都在学习新知识与技能,以平和心态面对生活。张念群投身政坛十二年,是孩子的母亲,同时也是父亲的女儿,在面对父亲与其他长辈离世时,让她思考得最多的是:如何让年幼孩子理解死亡这回事?虽然年龄近半百仍孤家寡人,但陈嘉荣一边为老后生活规划,一边满心欢喜地做自己热爱的事。
彪民(以下简称民):我最近看到日本作家村上春树说的一段话:他说他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请问三位讲者,你们有没有过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变老了?或者是哪天突然觉得身边人一瞬间变老了?
永乐多斯(以下简称斯):问我应该最有资格哈哈哈哈哈……我自己从来不觉得自己老,可是别人可以在一瞬间让你变老。比如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然后别人说:“这位老太太,你可以坐在这儿……”那你就晓得,你马上就变老了。也不只是言语上,我在台北捷运的时候会“奋不顾身”让座,因为我忘了自己几岁。有一次,我一站起身让座以后,那位先生看着也非常尴尬。他“呃呃呃”了很久以后才终于说出口:“这位太太你还是请坐吧,我找年轻人让位。”
陈嘉荣(以下简称荣):我早已经非常能够体会“变老”这回事,应该是在两年前,一群年轻的学生帮我庆生,他们就说:“老师,再多三年我们要为你办50大寿,送你寿桃。”我才赫然发现,原来我已经接近50岁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开始接受大叔这个角色,都快50岁的人了,如果还不接受自己是大叔的话,那就是在欺骗自己的人生了。
其实我想起在我30多、40岁的时候还有一个经历,也是让我当头棒喝的。我搭计程车时,遇上比我年纪小的司机,我就讲说:“Abang,saya nak pergi xxx。”然后,我隔壁的朋友就问我说:“你确定他是abang?你现在已经比他老很多了。”就是一个习惯,每次看到别人就是以“Abang”称呼,那时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生理年龄不再是“小朋友”了,就是一个习惯,心理年龄还没调适过来。
张念群(以下简称群):当然会感受到身边人一瞬间变老,其中一个就是我的父亲,因为他患癌的关系,所以到后期其实我觉得他衰老得很快。还有另一个人,近几年近距离观察他时也觉得心疼,就是我们的老大(民主行动党国会领袖林吉祥)80岁了,真的看得出身体的状态,可能对比我12年前刚刚踏入政坛的时候,也确实有了一个很大的差距。
我2008年加入行动党,那段时间就开始经常跟在他身边工作,那时候也叫他老大。那时候的老大给人的印象是很有活力的人,我们叫他老大不是因为他年纪大,而是他的影响力与魄力。我们说2008年是第一场政治海啸,可是这一场海啸并没有到东马去。所以2008年之后,老大就带着我和林立迎每个月都安排飞到沙巴出席活动。所以,当时的他可能接近70岁,但也还是非常有魄力,他明知道那里交通不便,但就是用行动力来让人对他心服口服。
民:那你们从前有没有想过自己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变老?问问永乐老师吧,现在进入乐龄阶段,跟你的想象有没有差距?
斯:我想我有一个得天独厚的背景,就是我的父亲102岁了,身体非常健康,记忆力非常地好,行动也很自如,吃喝都很好。我还是可以像小女孩一样在他身边撒娇,所以我没办法觉得自己老。我回家我还是女儿,在他面前还是一个小孩。在我父亲98岁的时候,我陪他回去新疆,他还是可以搭乘飞机,还是行动自如,所以我觉得一个人年老与否,健康是关键。如果这个人很健康,岁数并不代表什么。
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一部2018年的印度电影,叫做《老爸102岁》。故事的开始,这位102岁的父亲打电话给养老院说,“我要在你们这里订一个位子。”观众都以为是这位老兄要给自己订床位,但不是,他是要把他那72岁的儿子送到养老院去。因为这个儿子每天死气沉沉的,每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每天看医生。他说这个儿子影响他长寿,因为他本来要过得很开心,可是儿子比雾霾还要影响他的健康,所以他要把儿子送到养老院去。心态很重要,健康很重要,我想我主要是仗着爸爸还健在,而且还很健康,没有想这么远,都是背后这些原因的影响吧。
👇《老爸102岁》预告片
民:是的,也有这样的说法,就是只要父母尚健在,就可以一直当个小孩。那念群在父亲离世以后,有没有觉得一夜之间长大,或者是变得更成熟?
与陪小孩成长一样,适时放手让父母做出选择
群:其实也不会,毕竟我父亲卧病在床一段时间,所以对我们而言,这种方式相对来说有足够的时间跟他好好告别,我们知道他的离去对他是个解脱。就像永乐老师说的一样,生活不只是呼吸,生活的质量很重要。
我父亲是一个很要强的人,他生前就是一个很硬朗的男子汉,甚至有点大男人主义,如果生活只剩下卧病在床且不能自理,对他来讲应该是非常恐惧的吧?所以到后来,我们都让他放宽心,我们已经很感恩他给予我们机会跟他好好地话别。
也没有特别感觉到他一离世我就一夜长大,但会常常思考的是:要怎么去跟小孩解释死亡这件事。我的小孩最小的5岁,最大的9岁,要怎么让他们理解死亡这件事?有一天就那么巧合,5岁的孩子在睡觉前问我说:“妈妈,我们会永远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吗?”我就告诉他说不会,有一天可能妈妈就像外公一样先走了。他听了继续说:“如果你走了,我也要跟着你。”我连忙跟他说不要:“妈妈不要你跟着我,可是就算妈妈不在这个世上,你要记得,妈妈永远爱你。”
坦白说,其实我在父亲卧病在床的那段时间,思考得最多的问题是安乐死。因为那段时间就觉得父亲很痛苦,需要靠吗啡来解痛。癌症患者到后期就真的只剩下痛苦。当然,安乐死在马来西亚还没合法化。可这是我在脑海中不能不去思考的问题。我们能不能够更人性一点?抛开宗教或其他因素,更理智地去看待这个问题。在对生活已经无所期待,医学也判断没有治疗方法,基本上就是在拖时间的概念之下,我们让一个人卧病在床,靠吃吗啡来减轻痛苦,这样的生活对他来说有意义吗?我们有权力要求他继续撑着?我们可否尊重他的选择呢?
父亲最后一次到新山中央医院复诊的时候,医生告诉他还有三个月时间,他回来后说他很怕。他不是怕三个月太短,而是还要撑三个月那么久。后来大概两个月,他就走了。我必须说,其实我父亲算幸运了,虽然只是两个月,但他已经给我们够多时间了,让他的兄弟姐妹都能回来看他。除此之外,我不能要求他更多了。
我当时的想法就是,我们应该要学习跟死亡和解,我也会自问:如果我的生活只剩下痛苦,也已经交代好所有事情,我能不能自行选择?
民:的确,能有孩子陪在身边已是幸运的事。像我和嘉荣这样的单身者,并不是自己担心变老,而是家中长辈会担心我们老了之后没有人陪伴,嘉荣你有没有这样的顾虑呢?
荣:我觉得自己不会是孤独终老这样的状况。首先,我想弄清楚,孤独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直很喜欢一句话:Alone but together. 要怎么说呢?我们可以跟很多人在一起,甚至三妻四妾,可是如果没有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没有一个很好品质的关系,那这样的老年会更凄凉。你内心的凄凉感会大于你在环境中所感受的。
我时时提醒自己要做到适时地生活,可以孤独孤单,但千万不能离群。所以,我和几位到现在为止没有人要,看样子这一生大概就是要一个人过的朋友相约好,等到6、70岁的时候,我们就住在一起。
随着人口老年化的出现,接下来的房子设计都会迎向高龄者的设施与住宅空间,也可能是一个“老人村”。前提是现在你要努力地赚取一些养老金,让你自己老年的时候可以享有这样的设施空间,里面有完善的照料与朋友,当然它不只是提供未婚者入住,可能也有一些丧偶人士……大家在这里互相照料。
我已经做了这样的准备,但也一直热烈地期待说:现在48岁,可能爱情就在转角处,对不对?就是一边做准备,满心欢喜地、很踏实地继续走我的人生路。我现在有很多东西是想玩的、想做的,而且是很有意义的。当你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其实你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自己变老。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论老年人的卑微感
民:在书籍《最后十四堂星期二的课》当中,老教授对作者说道,这个社会是在逐渐、也很轻易地淘汰老年人,市场上的告示牌都是年轻人;市场所主导的、产品销售对象是年轻人;政治人物又或者是各种议程,说话的对象也都是年轻人。因为老人家在世的时日不多,于是他的感受是他逐渐失去生命的感受,他只剩下智慧。而他的尊严只来自于智慧,而不是来自社会对于他的肯定。这一节,我们来聊聊变老以后的卑微感。
斯:从小,我父亲从来不看功课成绩,你考100分还是60分,只要你有用功他不要求。可是,我们家里有一些固定的家规是一定要守的,就尤其我们新疆维吾尔人是非常敬重老人家。我外婆跟我们一起住,我爸爸很尊重我的外婆。我被父亲惩罚过,因为外婆从房间走出来,我没有站起来。这是我们家规定的:只要看到有老人出来,一定要马上站起来。所以我到今天为止,若看到一个比我年纪大的人,我一定会站,这是从小训练出来的。
我也这样训练我的孩子,我对他们没有别的要求,就是要尊重别人,尤其是年纪大的人,不管是不是自己的父母。现在我自己都有小孙女了,那她看到我怎么尊敬我爸爸,她也会跟着一起做,所以我在家里面没有感觉到不被尊重。可是我很尊重我的媳妇,因为这个孩子是他们的孩子,不是我的孩子,他们只是我的孙子,所以他们也有自己那一套教育方法,我觉得很好。只是会跟他们分享当年的育儿经,他们不一定要听我的。最重要的是彼此尊重,自己不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
群:在育儿方面我也可以举个例子,就是喂母乳这件事。我觉得哺乳是现在的年轻父母才会做的事情。在我父母的年代,他们就是给小孩奶粉,觉得奶粉是最好的。以我自己的个人经验来说,可能两代之间会在育儿的观念上出现异见,不过我的个案还蛮容易解决的,因为我先生自己是一名医生,所以他会反驳自己的母亲,哈哈哈哈……
斯:关于喂母乳这件事,我当年是婆婆觉得要喂母乳,而妈妈就反对,她觉得我这样太辛苦了……但就折衷吧,喂三个月、四个月、五个月,婆婆和妈妈不在的时候,我就自己当“孙悟空”了,我高兴怎样就怎样哈哈哈哈。
与其恐惧死亡,不如想象最浪漫的谢幕方式
民:刚刚念群有提到安乐死的课题,虽然我们的主题不是死亡,可是其中一个让人对“变老”感到不舒服的原因,就是很靠近死亡。虽然我们活着就是走向死亡,但来到一个阶段的时候,死亡不仅仅是一个解脱,不仅仅是为自己的事,也是为身边人做出的安排。我们要怎么为自己准备,面对死亡这件事?
群:除了父亲患癌离世,还有另一个近距离接触死亡的经验是家翁患癌,在手术后病菌感染,很遗憾地没有再踏出手术室。其实我看到的这两个例子,一个是骤然离世,一个我不懂能不能说是相对幸福,但最起码给了我们时间准备,也让我们好好告别,当然这是以他躺在病床承受极大的痛苦换来的。
我们没有办法选择离开的方式,所以我会换另一个方式来看待,你满不满意目前的生活方式?我经常会问自己的是:如果给我一个机会坐时光机,重新再活一次,我要回到哪个时候?如果能够明确地选择出哪个时间点,就表示现在的自己活得很窝囊,没有活出自己理想中的态度。与其想着要改变过去,倒不如先改变目前的状态,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
我们没办法决定自己什么时候死亡,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变老,这没错,赵明福没有机会变老就走了。今天我们有机会慢慢变老,长出白发、细纹,开始有人拿我十二年前的照片和现在对比的时候,虽然我一点都不想看哈哈哈,那也是一种幸运。
斯:刚才有一位朋友留言说,活到老就是一种福报,我觉得这句话非常有智慧,人真的能活到一个年纪是要很感恩的,就尤其是像我们还可以很健健康康的,还可以再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一个人如果有一颗感恩的心,你就会感到平和,只要做到平和,人生看起来就相当的美好。
我回想过去比我先走的,朋友也好、亲人也好,我觉得他们给我留下来的东西都是很美好的一些回忆,不管是他们说过很暖的话、或是一些暖心的小举动。所以,我希望我给人留下的也是很美好的事物。
我是一个在很多方面看起来蛮死板的人,实际上我有很多浪漫的想法,因为像我们读文学的读到萨特存在主义。萨特在去世的时候,他的终生伴侣爬到他的病床前握着他的手,陪伴他离去,我觉得这是很美好的一刻。我想,如果我去世的时候,我先生还爬得上床(笑),我希望他也这样握着我的手,陪伴我离开。也可能是我的孙子、孩子来握着我的手,谁知道呢?
人老了的乐趣吧?就是还可以纠正自己,还有机会跟人家说对不起,还可以去改正……这也是我们的福报。
荣:我觉得一个人的人生就像有四季之分:春夏秋冬。我们应该要努力的去享受这个四季的来临,那我觉得自己现在还是在春天呢!就说我们身体的状况,其实真的就像四季嘛,也不需要一直都跟生命对抗,一直坚持说自己不会变老,不能变老,一定要很美……所以我相当地反对一些媒体常常去拍艺人,说他们变老了。如果那名艺人没有这些变老的痕迹,那才恐怖呢!
老有老的美,我现在觉得皱纹很美,很多老年人的美不在于你用了很多的紧肤霜让皮肤看起来饱满,而是所散发出来的表情,一种坦然面对的表情,我觉得那是年轻人做不到的,年轻人是奔放式,而老年人的笑容是每个人都不一样的,完全反映出一个人过去的人生经历。
斯:年纪大了很多时候就像刚才嘉荣讲的,我们接受整个宇宙的定律吧!老了就是老了,虽然还是活得还蛮青春快乐的,只是说体力或健康,还是真的会慢慢地在衰退。现在我和我先生两个人,三个小孩都不在身边,我们俩有时候就会面对一个问题。好像买了一罐新的蜂蜜,我手不够力就怎么样开都开不了,那想到他以前是篮球健将,我就让他来开。他当然非得要撑着面子死开活开,到最后他说:“哎呀这设计得太差了……”。我想说的是,社会也应该要开始考虑乐龄群体的需求。
群:的确是,我们的社会所面对的其中一个问题是:对乐龄群体的需求其实没有太多的关注。我们会在国会里面谈到幼儿的需求、托儿的需求,也谈到学前教育、托儿中心的重要性、如何设立有素质的托儿所以确保父母能够安心工作,可是我们却没有讨论到乐龄群体的生活需要什么政策与帮助。
感谢永乐老师的分享,让我有机会去思考怎么从政策、活动角度,在整个国家及社会不断前进的同时,确保乐龄群体不会成为被遗漏的一群。在社区规划,如何把不同年龄层的需求都考虑周全,小朋友需要游乐场,让他们有足够的空间消耗体力;年轻人需要的是运动场所,例如跑步道、自行车道这些相对平民化的运动。那同样的,我们也需要为乐龄群体设计他们的活动空间,让他们的晚年生活也可以过得有质量,因为我们自己总会有一天需要用到这些基础设施的。
民:我最近读到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很适合作为今天的总结:我们总觉得改变制度很难,但其实我们就是制度,改变应该由我们做起。(We all feel like the system is too big to change, but we are the system and we need to chan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