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昔日友伴会面,坐在老家的院落,花间一壸茶,谈起了人生漫漫数十年。已经是经历了离丧的年纪,这谈话的主题就有点酸涩:缺憾。
对着她,我说了自己的二则故事。人生初次懂得缺憾,是丢失了一只心爱的鞋子。
大概在五、六岁左右,市面流行一款童鞋:鞋子里塞了一个塑料气垫,走起路来会发出“噗噗”的声响。在那个物资馈乏的时代,任何的新奇的事物,都会被当心头珍宝。
母亲好不容易给我买了一双,当我穿上这对“噗噗鞋”跟着她上街时,心中那个得意可想而知。
母亲喜欢抄捷径省下走路的功夫。其中一段,是要经过一条大水沟,水沟上只架了一条窄小的木板。我很怕。怕自己掉下去,也怕鞋子掉下去。
母亲拼命拉着我,我扭着身子不肯走,就在挣扎之间,左脚上那只鞋子就掉了,在阳光下,随着湍急的水流在我眼前漂逝。
当下放声大哭。
那些年,我心中的愿望,就是买回一双一模一样的鞋子,但逝去的不再来,我还是没有再拥有过同样的一双鞋子。
你说,缺憾有什么不好?至少能够让我在那么多年以后,仍记得这样的一件小事。
后来,人的年龄大了,缺憾也跟着变大。
四年级的年终假期,我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的搬家。迁出小小的政府组屋,新家有一大片杂草丛生的空地,数百株缺乏照料的褪色胡姬,堆满了好几个架子。屋后庭院有一滩死水,浮著一只肿胀的青蛙。看样子,曾有人蹲在水旁调弄这只死蛙,还留下一根木瓜叶梗,一头浸在污水里。
这脏乱的庭院,围着两间亚答屋,一间是两层楼的主屋,一间是饭厅和厨房,腐朽得像随时会脆裂的饼干。一年后,父亲把亚答屋拆了,就地另起新房子。工程期间,父亲把饭厅改成卧室,一家六口挤进去过日子。我靠着大衣柜一个人睡,身旁还有一个大篮子,堆满了每日晾干了收进来的衣服。
我在这堆衣服里,藏着一卷《笑傲江湖》。睡前伸手一探,从衣服里抽出书来躺着看。那套《笑傲江湖》,是印刷粗糙的旧版,封面的图画,是一群在骆驼背上兴高采烈弹唱的西域回民,潇洒豪迈,很衬书名。
我躲在被窝里看《笑傲江湖》,一看到令狐冲被人冤枉、误解,就心里刺痛着,把书掩起来,对着那兴高采烈的封面流泪。在我那个年纪,认为被人误会、不解,是极其让人难过的事。
确实,在非对即错的保守家庭,我自小的心思敏感,为自己带来很多伤害。尤其是那时候的母亲,暴怒、多疑、忧郁,我常抓不准她的心思,平白招来严厉竹点惩罚和尖锐的责骂。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那是很久远的事了。直到不久前,遇到一名前来公司应征的面试者。我问她:为什么人到中年,还如此坚持改换跑道?于是,谈起了人生、谈起了家庭,这一经碰触,如滂沱大雨般地哭泣。
我已经很少有这样的经历,静静坐着任由别人的眼泪洗涤,内心却在情绪的泥泞里不断地挣扎着要爬起来。
说完了,我这才发现自己的二则故事,都有着母亲淡淡的身影,虽然,她已经离开好久了,但依旧是我弥补不了的一个缺憾。
我的听众默默放下茶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领神会。我们坐在夜里,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花丛。虽有缺憾,但我们都这样走过来了。
接着,她开始讲起自己的故事,不过,那是属于另一个篇章的范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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