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我是从前屋友口中听说的，那大概是我大学之后第一次离开相熟的朋友，跟陌生人住在一起。我是个怕生的人，是典型的那种在出门前听到有其他人也在同时间出门，那么我绝对会在门后静静等别人都走了之后，才会出门。但偏偏朋友说我长得很亲切，性格也不是太冷漠，让人觉得容易亲近，所以明明很怕生的我，从大学开始，就有很多陌生人跟我倾诉心事，莫名其妙搭个计程车也能听到司机年轻时怎么破产的故事，或者是宿舍的清洁阿姨跟我说起她其实也很怕蟑螂的故事。
有时如果故事是很悲伤的话，它们就会粘附在我的生活中，长长久久。佛说何处惹尘埃，但在尘埃飞舞的人生中，谁能走到尽头还满身洁白呢？今天要说的，对我来说也是很悲伤的一个故事。
我的这个屋友是个非常漂亮的女生，我们年纪相同，但她却异常美丽、有朝气，留着琥珀色的大卷发，瓜子脸桃花眼，高挺的鼻子，笑起来十分甜美。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愣住了，说“你长得好像朴敏英啊。”她每天上下班都会仔细打扮，下班之后还会参加瑜伽班，是一个非常用心经营生活的人。
直到有一天我刚好周五上早班，比起往常更早回到家。遇到了去吃晚餐回来的她，但向来精致美艳的她却看起来格外不一样。她身穿一条波希米亚风格般飘逸的米白色长裙，显得她更纤弱，但裙子却是被谁暴力撕扯过，柔软的质地经受不住而四处爆开衣服线头，七零八落。
我抬眼一看她的妆容也好不到哪里去，两道融化眼线的泪痕滑过她的苹果肌，直落她陡峭的下巴曲线，如同已经被生活的危难逼到了尽头那般万不得已。
我顿时无法呼吸，深怕从她嘴里说出什么可怖的事情，于是我沉默。她缓缓地开口说：“我跟男朋友吵架。”
我才知道她一直都有一个生活在异地的男朋友，彼此只要有假期就会安排时间找对方，她说今晚是难得两人三个月没见面的约会，但因为一些小事就在车内吵了起来。他开始动手，把她裙子的侧边都撕烂了，还把她扔在公寓楼下就开车扬尘而去。
我再问她在一起多久了？她说，四年。那从什么时候开始动手动脚的？她说，两年前。她说早两年的他不是这样的，非常温柔体贴，在她的生活遭遇困难的时候会做很多事情来鼓励她。“我以前在一间学校当临教，他都会来学校找我，很疼我的学生，会买糖果给他们吃的。”
说起他爱屋及乌的时候，她形容得很仔细，我看得出来对于这些美好的回忆，她记得很清楚。我静静地让她巨细靡遗地跟我诉说所有他的好，连糖果的颜色、形状我都一一听进去，还有亲手制作的卡片，那些小情侣之间温润得连溪水流过都深怕发出声响惊动的岁月，终究难敌生活的困难，也难敌人是终究会变的。
“后来我去到那边找他的时候，他对我很冷漠，经常把我一个人留在陌生的宿舍内。”后来他们因生活所需而分隔两地，他的生活压力变多了，性情开始变得急躁。
“有一次他在家对我动手动脚之后就出去了，我不想一个人留在家里，所以我就到楼下的大街去走走。可是当我走到街上的时候，我发现这里不是我居住的地方，不是我熟悉的地方，没有我认识的人，我在这里真的是一个人啊。想到这里我就很难过，刚刚承受的委屈和恐惧，很想要有一个拥抱可以帮我承担。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其实已经走回到宿舍楼下了，我看到他在楼下等我。我当时就很想要抱着他，跟他诉说我刚刚的委屈和恐惧，跟他说我刚刚是怎么怎么受伤了，想让他安慰我。”
“但造成你那么委屈、恐惧、悲伤的人，正正是他。”我说，顿时觉得内心被押上了千斤重的石头，想起了王菲所唱，林夕所写的：“都怪我太渴望得到你的保护。”她说完便径自地大哭起来，彷佛压在她心头上的大石暂时被移开了，移到我的心头上了，那些从前不敢发出声响的溪水像冲开了某种边域，汹涌而出。
我坐得更靠近她一些，搂住她的肩膀，但无论我有多么想要给予她安慰，我都清楚地知道，这块千斤重的石头终究还是要还到她心头上的。毕竟是一颗她四年光阴来且行且珍惜，打磨光滑的石头，最后要继续握住还是要找个地方扔了，还是她的选择，我无权过问。
在跟她相处更久之后，我才知道她也是在家暴的环境下长大的。对于父母之间吵架，甚至打架的事情她都不觉得意外，对于我的惊讶地反应她反而觉得意外。我当下一急想要告诉她“不，没有人应该被那样对待的。”，但想想我对她而言终究是太洁白的存在了。
我相对她，是一个生活在美满家庭中的孩子，又有什么资格去说她正在过着一种错误的人生呢？每个人都因为不同的生活环境，而对自身的经验、社会正发生的议题有着相当不同的体会，像我这样把最终的结论直接摆到她面前要求她认同我，这样无论是对她多么有好处的结论都是相当困难的。
家暴是恐怖的恶性循环，像是某种危害人体的陋习，代代相传，缠住受害者的小脚，让他们难以走出去，只好在施暴者的阴影下活成异形。
说了这么多悲伤的事情，我说件好事来结尾吧。美丽的屋友最后丢下了这块巨石，在我也不知道哪里的所在。他们断绝了与彼此这样痛苦的关系，选择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
我相信如她所形容的，这一段感情也曾柔情似水，彼此都曾经真挚地为彼此着想，只是走到了一些关卡，大家都有各自需要独自战胜的怪兽。与其捆绑住对方，当彼此的绊脚石，不如好生地练习，如何爱人先从自己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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