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专访加拿大音乐家杨光奇

2014年9月30日,年仅24岁,有打工诗人之称的中国诗人许立志坠楼身亡,激起反思的涟漪。许立志的悲剧让世人看见部分中国工人的处境,当人们回过头细读他的作品,细嚼他短暂的生命、真挚且忧伤的文字,才真正感受到这个看似美好的世界存在着巨大悲伤。许立志的新闻被广泛报道后,远在加拿大的音乐家杨光奇第一次搜索诗人的作品,一首接着一首阅读,并衍生出创作《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戏剧音乐会的念头。乘着《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在吉隆坡演出,马来西亚资深戏剧工作者徐墨龙与杨光奇做了一场深入的对谈专访。

我孤陋寡闻,看到《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的演出海报,才知道有许立志这位诗人。然而他已经去世了。年纪轻轻的他,24个春夏秋冬后的一天,在深圳一座高楼一跃而下,就像他写过的诗句:一颗螺丝掉在地上/在这个加班的夜晚/垂直降落,轻轻一响/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像在此之前/某个相同的夜晚/有个人掉在地上⋯⋯

“螺丝掉地”这个意象及掉下后的不被注意,是他对富士康工厂2011年前后的工人连环跳事件的描绘与感想,但轮到他自己往下跳时,却引起了世界各地普遍地关注。这跟其诗人身份不无关系,因为在这之前,他已经发表过近二百首现代诗和多篇散文作品,引起中国大陆文学界的注意了。诗人、诗歌评论家秦晓宇这样评论许立志的作品:“这是把人生经验和写作经验直接打通的创作。虽然不一定每首都好,但是他绝对算得上打工诗人以及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许立志用诗歌展示打工生活对于他身心的摧残,批判重复、高强度的流水线工作抹杀个体价值的“异化”,凸显制造业工人内心无尽的孤独与绝望。如《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写出了“我”对于“铁”“工业的废水”“水锈”等所代表的工业生活的厌倦。这种重复的流水线生活让打工诗人无法对工业生产、工人身份产生任何正面的评价,反而认为打工的经历是一种耻辱。

中国打工诗人许立志,2014年9月26日与富士康再次签订了为期三年的劳动合同,但却在同一天坠楼身亡,疑为自杀。(图片来源:网络)

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1949年建国后,原来工人的地位很高。但在经历长期大小的政治运动,尤其历时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后,经济凋谢不振,国力衰退。八十年代开始的改革开放时期引入资本主义,也重蹈了资本主义国家的覆辙——绕不过原始积累对工人的压榨。富士康工人自杀事件是一个缩影,象征中国经济快速发展,是以对工人的身心戕害为代价的。这是一种冲突,发展与人道的冲突,就像黑格尔说的,它的悲剧性在于:“冲突中对立的双方各有它那一方面的辩护理由;而同时每一方拿来作为自己所坚持的那种目的和性格的真正内容的,却只能是把同样有辩护理由的对方否定掉或破坏掉。”

这种痛苦让人思考制度、真理和道德的关系,但也无法获得解药,就像南京大学吕效平教授说的那样:

当我们铲除了私有制后,终于发现我们同时铲除了私有制度的伟大真理与伟大道德,可是,当我们着手恢复私有制的时候,我们又痛苦地发现,马克思、恩格斯充满人道精神地揭露与批判的资本原始积累阶段的种种罪恶如此真切地出现在我们的当代生活之中。

原始积累阶段的种种罪恶也如此真切地出现在许立志的诗中。在许立志死后,秦晓宇以众筹方式收集了他的百多首遗作出版,书名就是他自杀后才在微博预定发放的四个字:新的一天。

加拿大作曲家杨光奇先生被《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所感动,进而起念将许立志的诗歌编排为一个“戏剧音乐会”。(图片来源:白沙罗表演艺术中心)

加拿大作曲家杨光奇先生(他也是演奏家兼歌唱家)也是读了《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这首诗歌后,深受感动,进而起念将许立志的诗歌编排为一个“戏剧音乐会”,这是一个单人表演的音乐会,表演者杨光奇先生精选许立志的十几首诗歌作曲成歌,亲自演奏、演唱,其中也有作为朗诵节目表演,或结合视频投影呈现的视听元素。

杨光奇出生于印度尼西亚,成长于澳门,曾留学加拿大及葡萄牙,现居加拿大多伦多,致力创作原创音乐作品。

马来西亚观众可能对许立志或杨光奇不太熟悉,在主办单位雪兰莪州白沙罗表演艺术中心安排下,我与杨先生做了一次对谈,主要内容是关于这个演出和许立志。以下为对谈内容:

徐:这一次在白沙罗的演出是亚洲巡演第四站?

杨:是的,之前去了新加坡、曼谷、雅加达。

徐:这个演出的类型命名为何叫戏剧音乐会?

杨:我们也挣扎了一段时间,想要找一个比较适合的名字吧。但是后来因为说既然它不是一个纯粹的音乐演奏会,也不是一个纯粹的戏剧,所以我们想就叫戏剧音乐会吧。或许你可以理解为一个戏剧性很浓厚的音乐演出。

杨光奇从许立志的200首诗歌里选择了14首来编成一个有联系性的歌曲集。(图片来源:白沙罗表演艺术中心)

徐:所谓戏剧性浓厚,是指诗歌内容富有戏剧性吗?

杨:对对对,喜欢文学的朋友也可以把它当作文学的分享会,不同的地方它是用唱的方式来呈现的,只不过内容就是人的诗歌。

徐:嗯嗯,戏剧也是一种文学。

杨:对对,我写这个剧的时候, 一开始我就想到——比如学古典音乐的朋友就知道,舒伯特的歌曲或歌德的诗歌,有一种主题有联系性的几首歌曲或诗歌,我们叫歌曲集。我们也是这样弄,把许立志的诗歌编成一个有联系性的歌曲集。我从许立志的二百首诗歌里选择,编成歌曲来唱的数量大概是八首,其它还有用念的方式,或加入视频(来呈现的),总数是十四首。

徐:许立志的诗歌吸引您的是什么?题材、内容或艺术性?

杨:对我来说,都有。我发现许立志时,不幸的,他已经过世了。那时候网上已经广传他的诗歌。他在大陆——他自己的圈子里已经蛮有名气,只是我们在外地生活的人没听过他。而刚好他的去世,他的故事也就在这个时候传出去了。

我第一次看他的作品的时候,就被他的文字,他所形容的那种情况(和其它)混杂在一起,就被他感动了。那时候就有一个念头,希望有机会把他的诗歌编成歌曲。只是那时候没有想到会编那么多,因为那时只是读了第一首。

杨光奇表演一幕。(图片来源:白沙罗表演艺术中心)

我读的第一首应该是《一颗螺丝掉在地上》,然后我就看到了《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这是我第一首谱(许立志诗歌)的曲。慢慢的,我找到了他的诗歌集,把它看完。对我来说他有自己的遭遇……因为我也不是学文学的,我看诗就……(笑),我觉得他的文字是很直接的,直接就打动到你,但是他也有很丰富的想象,他的一些文字的联系令我很诧异,很有一种味道,但是它每一个字都很容易理解,所选的都是很普通的字。(徐:基本上是白描。)对,对!但就是有诗意在里面,他的联想是很丰满的。

再加上我们生在这个时代,对他的工作所生产出来的产品跟我们的联系,特别是在疫情时期,这种联系就更加特显了。就是在加拿大,比如那些运输公司的工人,他们的工作也是挺艰苦的。所以这个题材让我联想到,它也不是在很远的一个地方,其实挺普遍的。

徐:嗯,您是说他的题材具有普遍性(杨:对,对。)那么您觉得发生在东莞富士康的这种工人自杀的悲剧相对于中国以外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情况,它的特殊性在哪里?

杨:第一次听到富士康工人自杀事件是2011年,一连串的工人自杀,然后就上了头条。也就是那一年许立志也进去富士康工作,到2014年他自杀。但在富士康里工作的人很多,也不是每个都自杀,都有各自的原因吧?而许立志他可能是一个诗人的情操(导致他这样做)也说不定?但我想譬如像日本的白领,或北欧的工人,他们的工作压力也是很大,出现这种情况也是有的(徐:历史上日本白领自杀也是很多。)对,也是很多的。如果没有富士康2011 以来的的一连串自杀事件,可能许立志的死也不会引起人们特别注意。

杨光奇表演时弹钢琴。(图片来源:白沙罗表演艺术中心)

许立志的诗人身份与他自杀的关系

徐:许立志的诗人身份,让它与其它工人有所区隔,您觉得诗人身份跟他的自杀的关系是什么,尤其是在他的遗物中有一排书,里面有好几位自杀逝世的诗人名字。

杨:对对,就算他自己写的诗歌里,也有蛮多跟“死”有关。这可能跟一个诗人……他们的联想可能丰富了一点儿,也是因为他是诗人的关系,我们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和他的作品。如果他不是一个诗人,死一个人,也就是一个数字而已。因为有作品留下来,让我们多一点儿关注他的作品的艺术上的价值。一些在外国媒体的报道,也是侧重在他是个诗人。就像报道里面说的那样,如果他不是一个诗人,就不会被注意了。

杨光奇认为,即使许立志不是富士康的工人,仅是一个诗人,自杀依旧会发生。(图片来源:徐墨龙)

徐:换一个想法。如果他不是富士康的工人,而是一个诗人,自杀依然会发生?

杨:对对。所以我不太注重,或我觉得不纯是富士康的问题。

徐:所以推崇他的作品,但并不肯定他的自杀行为。

杨:嗯嗯,不突出他的自杀……我觉得他的作品代表了一个阶层人的想法、感受、处境。

徐:在他死后的第一天,10月1日0时0分,他死前预定好的微博发表了“新的一天”。这像是个行为艺术,用死亡做的行为艺术?

杨:您说得对。我觉得他也不是第一次想过,他安排好了一切才走。他的诗歌有两句提到:“我来的时候很好,去的时候也很好。”他什么都交代好了。没错,这是个极端的行为艺术。但这也是对我们而言,对他或其他有这种想法的人来说,可能就是:够了!虽然他年纪很轻。我没有帮他决定这样做是对或不对,这不是重点。我敬佩他的艺术才华,虽然很多文学界的人觉得没什么,但我觉得两个(指作品和人生)配合在一起冲击还是蛮大的。

杨光奇表演一幕。(图片来源:白沙罗表演艺术中心)

徐:说回他的作品。以前看差利卓别灵的电影《摩登时代》,描写工人在工厂里的劳动情况——机器对人的影响,长时间简单重复的动作,过了一天后,人都变成机器了。许立志也是用文字写出了这种异化。

杨:对对,他就是把工人和螺丝连在一起,他写:掉了一颗螺丝,也没人注意,就像工人“去”了,也没人会关心。我突然想起许立志是不是也看过这部电影?

徐:应该看过吧?这是一部经典默片,在国内电视台应该经常放映的。

杨:对对,这是一部反资本主义的电影。

徐:是的,这是一部控诉资本家对工人压榨、剥削的电影。

接下来杨先生分享了前三站演出的一些情况趣事,此处从略。访问在杨先生彩排的空档时间进行的,由于他赶着回去配合彩排,访问就告一段落了。

演出资讯
演出场次2023年4月28日(五)晚上8时、2023年4月29日(六)晚上8时、2023年4月30日(日)下午3时
演出地点:剧场,白沙罗表演艺术中心 (DPAC)
票价:RM88(普通票);RM80(DCard会员票)

欲知购票详情,请浏览《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购票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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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墨龙

戏剧导演、剧评人、报刊剧评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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