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一间博物馆,最长可以待上多久?“在台湾,可能逛六小时是基础;但来到马来西亚也许学生会崩溃。”迂野阁创办人许斗达博士笑说。 这关乎文化与美学的承受力。来到今天,迂野阁创办至今已经25周年;常年带学生逛美术馆,踏上艺术家朝圣之旅的许斗达,转过世界一圈回到大马,他看到的反而是三大民族屋檐底下,我们拥抱不同文化,因此对于文化的包容与接受度比他人强。
日常锤炼,看见美不需要闲暇
行旅是生活,还是回家是生活?他说,接下来又有好几个月在国外了。
许斗达博士毕业於中国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史论硕士及西方美学与文化研究专业博士。这些年,他似乎一直都在旅途中。然而,他的行旅不只是走马观花,而是回到艺术现场。
走上许博士的家,那是一栋城市中的老房屋。二至三层的独栋祖屋,楼梯间有些午后幽微光影。他就在铁花门前等候。引我们上二楼后,房门前有一整桌子的红酒杯。他正打包装箱,准备带去接下来的葡萄酒欣赏课。
后来他突然问:上来时你们还记得看到什么吗?
也许是一台缝纫机、做工的女人、老旧白光灯、褐黄色墙壁……他想说的,正是观察。
对于美,从来就没有不劳而获,反倒需要不断锤炼。太多时候,我们习惯于周遭发生的一切;上班来回,马路依旧是马路,无人发现某日多了一条黄狗与花丛。但他说:
“我们需要在日常里无时无刻保持醒觉的状态,你要去观察、欣赏。有了这样的意识,全身都会在一个清晰、通透的状态。”
如同他所说,感受美,看见美不需要闲暇。意即无需特意拨出时间,只为了看一朵花如何盛放,如何凋萎。那是日常的锤炼。
回到艺术现场的美学行旅
居室清简,似乎没有多余杂物。角落窗边摆放一张阅读沙发椅,用一面书柜把卧床隔开。旅人回家,停下脚步,几乎大部分闲暇他都在看书,多是理论类书籍——“我看书没办法像一般人快,一个小时最多十来页,一天最多两个小时。”
读书的思考,需要运用在工作之上,他推动博物馆行政与文化策略,也讲授艺术欣赏及美学课程。更贴切的说法,他把学生带到艺术现场——也许是一座充满禅意的寺庙,也许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废墟与城市,也是埃及荒漠中的崩塌金字塔。
有一年在日本滋贺县,他带着学员穿梭幽暗隧道与吊桥,沿途垂落满地樱花,像极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走过这段路,他们抵达的是歇山式屋顶的美秀美术馆入口。
“为了要让货车通过,建筑过程中把整座山铲除,盖完以后再把山移回来。”这座建筑容积80%以上斗埋设在地下的美术馆,由巴黎罗浮宫玻璃金字塔建筑师,美籍华人建筑师贝聿铭所设计——“美术馆的工程本身,在美学里就叫崇高。”许斗达说。
依据太阳起降,阳光洒落的方向与时间,设计师精心计算,让每件艺术品坐落在他们应当的光影里。这一趟日本美学行旅,他们也到京都三十三间堂,一千座肃穆的观音像静坐其中。游走间,他们可以不发一语,但崇高感始终降临。
许斗达说,这是以感受性出发的行旅,需要具备的是包容性与开阔。
走过日本,有一年他曾在意大利待上三个月,带了三团学生,而这一次的行旅称之为“壮游”。
法语Le Grand Tour,文艺复兴以后欧洲贵族的传统旅行形式,“也是十七、八世纪英国人发展出来世界上最早的旅行团。”
当年贵族子弟乘船离开英国,带着一位导师、一群仆人以及马车,艰难翻越阿尔卑斯山,前往罗马研究废墟,或是到那不勒斯探索音乐。一年半载,他们跋山涉水,到过都灵、日内瓦、佛罗伦萨、帕多瓦……如今时空一转,许斗达参照壮游路线,带学员行走文艺复兴城市以及博物馆。
包容,感受美的前提
而每一次行旅,几乎都是感官的全然打开。他缓缓形容:“不管是视觉,皮肤感受都不一样。去到敦煌的時候,空气湿度有别,就像融入在一个新的时空。”
天地大美在敦煌,一路辽阔寂寥;但抵达新处,小至皮肤与空气的接触,大至浩瀚景观直落眼前——要如何感受?他说,要能感受,先得包容。
“40岁以上这一批人拥有一定的包容度,但你会发现越年轻越难看见。为什么呢? 因为他的世界变小了“,许斗达说。
“举个例子,互联网的出现不是应该让我们看见更多东西吗?但你是否发现,你的浏览器记录,每次来回找寻的都是相同的几个网页。你到底是看多了,还是看少了呢?”
现实的边界,某日便在虚拟之中形成。我们逐渐局限在看不见的框架里,即使每日都会看一小时的抖音,但除了热搜,更要挑自己不熟悉的事物,这是他所养成的习惯。
热带慵懒美学 土地包容万物
“早期六七十年代,亚答屋前总有长方形凉台,人们坐躺乘凉;在冷气出现之前,房子都有空隙让风进来,这就是热带的美学。”沼泽上的浮脚屋,离地而居——他说:“热带美学是慵懒。”
棕榈婆娑,椰影摇曳,蓝色牵牛花垂头攀满墙垣。“有没有发现,在这块土地,随意丢什么种子都比较容易长?”许斗达问。
杂草也是春风吹又生。这样的纵横丛生,又似乎与语言相似——“从前人们为了在这块土地生存,需要学习很多种语言。而我们的语言是具有包容性的,我们对语言的学习总是比其他地方的人敏感不是吗?”
那是马来西亚式华语,一道诗意且多料的Rojak。乱中有序的混合搭配,要模仿谁的口音都不会太难。说的,正是一种属于这片土地独特的包容。
文化存在于身体之中
或许旅行,恰巧可以带着这般包容上路。那是对不同味蕾,以及民族文化的包容。他紧接着说——“对于文化,身体总会给出最直接的反应。”
包容在于意识,而身体未经训练,也许真的容忍不了,说的正是饮食。八十年代快餐涌入,红黄二色商标激起食用欲望;除了本地各族美食,西餐厅也在城市街道林立——“在吃方面,我们这一辈人的胃,早已千锤百炼。”
胃里自有灵魂,那是物质与精神交流的媒介。“但是,可能60年代出世的人,去到意大利第一天就会吐;他必须吃中餐,因为他的胃从小没有接受过不同的文化。这很有趣——
“当我们说文化是一个概念,但你的身体会产生直接的反应。”
带过许多学员到国外行旅,他多少有些经验。
艺术赋予旺盛生命力
身体有其政治,自然也有其文化。这是一副文化的身体,但在国家发展中,各族文化特色为了民族融合,似乎正逐步削弱——“来到第三、四代,语言中细腻变化的词句,好像在为了生存的过程中,慢慢被舍弃了”,这是许斗达的观察。
“到后来,当我们要表达情感,熟悉的形容字眼可能只剩下好几十个。这样的舍弃,同时也意味着语言变得越来越功能化”——莎士比亚的戏剧对白绝不可能出现在日常,生活亦无需无用之诗。
世界正极速发展,但我们似乎遗失了些什么。
然而,艺术是有生命力的,对许斗达而言。
“生命力萎靡的时候,好像眼前就只有一条路;但来到生命力旺盛的状态,即使你遇到问题也有几种解决方法。”
那是转机也是出口。“生命力很强大的时候,你会知道生命里还有别的东西。”这个“其他”,是世俗定义的成功以外,也有其他美好的事物。
以感受美的方式,去对待生命中的不同状态——快乐时感受快乐,痛苦时感受痛苦,这是许斗达的态度,似乎也是生活美学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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