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吃到一半，电脑屏幕亮起。远程口译的通话来了。这份工作没有画面，只有声音。那头是一位带潮州口音的广东妇人，气若游丝地重复一句话——“屙屎屙唔出，已经两日冇屙屎喇。”
护士用英文说：“Relax, don’t push。“
我翻译：“放松啲，唔好用力。”
这句话重复了好多遍。显然她没有放松，或者说，她根本无法放松。在冷冰冰的病房里，在陌生的护士面前，在另一端陌生又看不见的口译声音前，她要怎么放松排便？
护士的声音忽然拉高，带着惊慌与一丝恼怒：“Don’t touch your poop!”
我照译：“唔好掂你啲屎！”
那句话一出口，我自己也愣了一下。为什么她要碰自己的屎？我猜，大概是控制不住，弄脏了床单，羞愧之下手忙脚乱。之后再没有人说话。耳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喘气与呻吟，间或夹着若有似无的“噗”、“嗯”、“汩汩”声。现场应该一片混乱。
约莫二十分钟后，通话结束。那盘意大利面早已在键盘旁凉掉，而我似乎失去了食欲。耳机里恢复寂静，房间里只剩我自己的肠胃在咕噜作响。
我忽然觉得，能顺利排便，也许是生物最该心怀感恩的自然奇迹之一。
之前也遇过另一个案例，也跟排便有关。病人因为痔疮问题来看医生。声音听起来该是个中年大叔。
医生问：“How long have you had this pain?”
我翻译过去，他迟疑了一下才答：“差唔多半年……但呢几日爆咗。”那语气有种悲壮的坦白。
“爆咗”，我翻译成burst，不是exploded，不然医生可能会吓坏。
接下来的半小时内，我翻译了大叔痔疮的病史：疼痛和出血的情况、排便次数、粪便的形状与颜色。几乎是一场关于排泄的完整史诗了。
问完问题后，医生用镇定的声音说：“I’ll need to examine the area now.”
然后我在耳机里听着呼吸声、拉开手套的声音，还有大叔压抑的低吟。我可以想象大叔的难堪与羞耻。
病人呻吟：“啊……痛啊！”
我听着，也不自觉跟着缩了一下。
远程医疗口译，尽管口译和病人看不见彼此的脸，只有声音在彼此之间摆荡，但却是一种让人无处可躲的诚实。
前阵子我的猫女儿便秘多日。看着她蹲在猫砂盆里用力，却什么也挤不出来的样子，我赶快带她去看兽医。来回医院挖便、灌肠，看得我比她还难受。她不吭一声，反而比我更勇敢。那天晚上，她终于排出一小条正常的便便，当时我蹲在猫砂盆边，差点激动得落泪。
我自己倒没有便秘的问题。只是以前旅行时，会因为水土不服，或不习惯外面的厕所，而一两天上不了大号。那是一种焦虑，肚子里有重量，却又排不出，像有个怕被别人发现的秘密堵在体内。
后来我学聪明了，每次出门旅行，固定每天早上吃一罐优酪乳或喝一罐乳酸菌饮料。反正便利店随手可得，一罐就能让生命之流顺畅无阻。
但说到底，这世上有哪种出口不是靠点运气？有时排便不顺，有时说话不顺，有时情绪堵在胸口出不来。人活着，好像随时都在找各种出口。只是有的体面，有的狼狈，有的羞耻。
一位作家写过：“肉体这东西，永远带着羞耻。”
身体有它自己的羞耻。便秘的人害怕被看见，拉不出的人怕被听见。而我这个远程口译员，只能隔着语言、耳机与寂静，听着这些人类最赤裸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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