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跨性别群体(Transgender),你脑海里会浮现些什么呢?在马来西亚,跨性别向来是民众回避讨论的话题。民众对跨性别这个群体的认知是少之又少,甚至是完全不了解,乃至于有一些人认为他们只是一群“变装大佬”而已。这篇跨性别人物妮莎(Nisha Ayub)的专访,也许会改变你的想法。
如果有一天,你经过“她”的身边,“她”那大方的举止和自信的谈吐总会让你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很漂亮,是一种与众不同的漂亮,是一种可以慢慢欣赏的漂亮。你或许会开始在好奇“她”的背景和故事,但你绝对想象不到这样的“她”,有这样的人生经历……
你留意到了吗?上述文字中的“她,用的是“开关引号”?是的,妮莎以前是“他”,现在已经是“她”了。
妮莎(Nisha Ayub)是马来西亚跨性别者群体的代表人物之一。她不只是跨性别女性组织姐妹要正义(Justice For Sister)的发起人,热爱慈善活动的她,也是慈善基金会Seed的创办人之一。她生于1979年,在那个只有二元性别的年代,她又是如何忠于自己的感受,一路走到现在的呢?
时间回溯到妮莎的童年。妮莎从小就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穿上小裙子会让她开心一整天。但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妮莎却这个看似普通的“爱好”,却被认为离经叛道,经常被家人责骂、被同学欺负。
家人,一直要求妮莎像个男孩一样,认为充满女性气质的男孩让家人蒙羞。但孩童毕竟是单纯的,小时候的妮莎对社会性别这个概念毫无概念,分辨不出什么是男孩该做的、什么是女孩该做的。妮莎虽然是个男孩,但因为总喜欢女孩爱玩的事物,同学会嘲笑她,甚至是霸凌她。可是,她倒是从小对同伴们不理解的嘲笑置之不理,认为这无伤大雅,也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
直到青春期,妮莎开始认知到自己的与众不同,为她带来了不少困扰。她与普通男生的性取向不一样,她对女性完全没有爱慕之意,反而发现自己喜欢的是男生。但在那个网络不怎么发达的年代,资讯的匮乏让妮莎对自己的身份感到焦虑,她并不知道世界上有跨性别者的存在。身为穆斯林的她在宗教课上只听到了老师说的同性恋,并告知她同性恋是不好的。无从考证的她因此认为自己可能是个同性恋者,但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
妮莎一直抱着这样的疑惑生活,直到有一天,她迎来了人生中的转折点。
她回忆起那一天在街上,妮莎遇到了一个“女人”正向她迎面走来。但有一群人在她的背后对她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也有人在大声地嘲笑她。妮莎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这样对她。直到那个女人开口说话,她才意识原来这个世界上也有跟她一样的人。在四处打听下,妮莎才发现自己属于跨性别者(Transgender)群体的一员。
(编按:对跨性别族群来说,他们的性别认同(Gender Identity)是与生理性别(Sex)相反的,也有的认为自己是无性别的。他们只是对自己的性别认同与大众有所出入。)
妮莎补充,跨性别者不一定是需要完成性别重置手术才能成为跨性别者。虽然与同性恋或双性恋同属彩虹群体,但跨性别者是与性取向无关的。举个列子来说,如果一个人的生理性别是男性,但是性别认同是女性,那她就是跨性别女性(Transwomen)。虽然她从男性变成了女性,但这不代表她只会喜欢上男性,但她也有可能只会喜欢女性,亦或者她会喜欢上任何一个性别。这说明改变性别不等于改变性取向。
在中学毕业后,尽管家人不理解和不支持她,妮莎依旧坚持要进行性别重置手术(Sex Reassignment Surgery,俗称变性手术)。靠着自己的力量,在外打工存钱,就这样慢慢地开启她的跨性别旅程。
一生都无法逃离的黑暗
在21岁这正值花季的年龄,难忘的“成年”对不少人来说是喜悦的。但对妮莎而言,这一年虽然同样的难忘,却也是她这一辈子最想抹去的痛苦回忆。
在一次与友人外出喝茶时,妮莎被忽然出现在身边的马六甲伊斯兰教局官员(JAIM)逮捕了。在那个资讯本来就不流通的年代,不谙法律的她被铐上手拷后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便被送去警察局拘留,后来扣押上庭接受审讯。当法官宣判她有罪时,她才恍然大悟自己所犯下的罪行竟然是“男扮女装”。
原来在伊斯兰教法律里,有一项在1983年颁布的法令(Fatwa)阐明穆斯林是不允许进行性别重置手术,也不能“男扮女装”。这项法令让很多穆斯林跨性别者因此遭到逮捕。
在她完全不清楚法律的情况下,她没有办法辩驳,因此就这样结案了。被判有罪的她与友人被遣送到加影监狱服刑,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牢狱生活。
当时的妮莎已经进行了一部分的性别重置手术,有了一些女性特有的部位,例如乳房。尽管如此,妮莎还是被扣押在男子监狱,而她就是在这个地方遭受到了不人道的对待。刚到监狱的第一天,狱警就命令妮莎脱下外衣,裸着全身在监狱里走一圈。无力反抗的她只好遵从狱警的指令,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隔天早晨,妮莎在排队领取早餐的时候,五、六名身材魁梧的男性把她围了起来。
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他们便开始触碰和玩弄她的身体,更强迫她为他们提供性服务。妮莎没有办法逃脱,喊破喉咙也没有人前来解救她。妮莎说:“更糟糕的是,我们都叫狱警Cikgu(老师),但是Cikgu从来都不会制止其他狱友对我进行的种种不人道行为,他们总是袖手旁观。Cikgu不单只是袖手旁观,每天清晨还会殴打我的手指关节和脚,即使我安守本分。”这是妮莎的狱中生活,日复一日及毫无下限的性侵犯和暴力行为让她在这段期间内痛不欲生。
三个月的牢狱生活,每一天都让妮莎想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痛苦。
“我曾经把一件衣服绑在监狱的围栏上,想上吊自杀。但恰好另一名跨性别狱友及时出现,阻止了我。”
出狱后的一年,还活在阴影当中的妮莎还尝试过吞下过量的药丸、割手腕等自杀方式了结生命。她不懂如何开口跟别人表达她的心情,因为她觉得没有人能够体会她的悲伤。
妮莎坦言,当时这些不幸的事发生在她的身上时,她曾经埋怨过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当时憎恨宗教、也讨厌男人。她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像以前一样开朗,也更不愿与家人交流。
幸好事情在一年后有了转变。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妮莎接触到了慈善活动。她定期会去参加一些慈善活动,因为她发现这些活动能够填满她的时间,让她不会时常回想之前的痛苦回忆。“参与慈善活动的人通常都很善良,他们并没有介意我的身份,反而一步步地引导我解开心房。在我说出我的故事后,我感觉到这一年里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原来疗愈自己是要坦然接受自己的过往,即使不堪。”妮莎说道。
妮莎现在闭上眼睛时,尽管那些恐怖的画面还是会不断地浮现在她脑海里,但在解开心房后,她说:“虽然我永远无法忘记这段记忆,但我原谅了这段过往。”
家人从一开始的不理解,到后来的接纳
当谈及到家人对她跨性别女性身份的看法,妮莎笑道:“我不是说入狱是一件好事,不过自从经过那件事后,可以感觉到他们开始慢慢接纳这样的我。虽然入狱让我经历了很多不好的回忆,但如果要往好的方面想,家人窝心的接纳是我从这场牢狱之灾中获得的收获。”
回忆起出狱前几天,妮莎的母亲曾致电给她,问她在出狱的时候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母亲会帮她准备。当时,妮莎便随意说了一句:“我需要假发,他们把我的头发剃光了。”在她出狱的时候,她的母亲真的带了一顶假发在门外等她。这完全是她意料以外的事情。自此,她的家人也不再排拒她。
妮莎也向《访问》提起她有和她一样的“亲妹妹”。在父亲离世后,妮莎便与她一些的兄弟姐妹分开了。有一些由母亲抚养,有一些由父亲的家人抚养。在时隔多年后,妮莎成功地取得一位亲弟弟的联系。通过电话聊天后,她们便相约在“弟弟”家附近的车站团聚。
“当时我骑着我的摩托到相约的车站,看到有一个女人留着长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但在妮莎仔细一看后,她发现那竟然是她的“弟弟”。此时,妮莎摘下头盔,露出长发,望向她的“新妹妹”,“新妹妹”也刚好发现到她。两人四目相对后,虽然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但也不约而同地笑了。她们都很开心,因为终于有了可以理解彼此的家人。
“我的‘新妹妹’叫莎拉(Sarah),如果你问回她我们相遇那天的场景,她也会跟你说回同样的话,尽管这听起来像一个戏剧里面的场景。”她笑着说。
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点亮蜡烛
尽管特殊的身份使她遭遇到这些难堪的回忆,但这让她决定利用自己的力量去协助这个特殊的群体。
有一次,有几位来自森美兰州的跨性别女性向妮莎求助,妮莎和几位朋友讨论后决定创办姐妹要正义(Justice for Sister)来帮助跨性别女性。创立这个组织的宗旨就是提供法律服务给跨性别女性,避免她们经历和她一样的牢狱之灾,她说“这些痛苦我自己经历过就好了”,之后她还扩大这个组织,透过自身和社会的力量帮助其他还躲在角落的跨性别女性。
当妮莎被问到从事了跨性别运动那么多年,有什么案件令她难忘时, 她惋惜地说:“我有两个印象很深刻的案件想要跟你分享。”
第一宗案件,发生在她还没创办姐妹要正义前。有一位聋哑的跨性别女性每天都会到妮莎服务的中心报到,有一天,妮莎发现那位聋哑跨性别女性没有出现在她的服务中心,于是便开始到她平时的活动场所去寻找,结果当天没有任何收获。
隔天妮莎听到一则新闻报导,内容是警方在一水塘旁寻获一具尸体。那名受害者生前不只受到残忍的殴打,同时加害者也强暴了那位受害者。妮莎听闻这项消息后,便赶去停尸间看看是不是那位跨性别女性。赶到停尸间后,看到尸体的她倒抽了一口气,因为昔日熟悉的人已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第二件是轰动一时的关丹跨性别女花店店员谋杀案。莎美拉(Sameraa Krishman)在移居到关丹前原本是在巴生一带生活,但莎美拉在不幸被强暴后便搬到关丹生活。妮莎说:“她被杀是因为她是自己强奸案的目击证人。当时强奸她的人很残忍,对她做了很多不人道的事,其中一项就是把瓶子塞进她的下体内。”然而,在他们驱车移动去另一个地点的中途,匪徒发生了车祸,让莎美拉成功逃脱。
但逃得了一时,却逃不了一世。在莎美拉强奸案最终审讯的前几天,匪徒的同伙找上了莎美拉,并将她杀死。妮莎对连续遭到伤害的莎美拉感到无比心痛,因为她没能真正的保护好莎美拉。
马来西亚跨性别者的现状
妮莎在说完了她最难忘的案件后便向《访问》解释,一直到现在,马来西亚的跨性别群体还是有很多困难要面对。对跨性别者而言,最大的困难是马来西亚依旧拥有法律阻碍跨性别者合法化。
除去了上述提到的伊斯兰教法律,那非穆斯林是不是就能合法跨性别呢?不是的。
在《1995年轻微犯罪法令》里的第21条文里有说到,任何人在公共场合有“失序行为”,将会被罚款不多于50令吉。条文里的“失序行为”定义模糊,全由执法者决定,所以这让不少跨性别者只因为自己的打扮而受这项法律束缚,被罚款。
第二,由于跨性别者无法合法化,许多跨性别者在遇害时都无法报案。“我们是被这个社会体系拒绝在外的人!”妮莎说道。跨性别者有的时候不是在外遇害,在家里也有可能被不理解他们的家人家暴。不只是行动上的家暴,有的家人还会言语家暴跨性别孩童。
因此,有的跨性别者从小就离开家里,宁愿流落街头也不要留在恶劣的成长环境,但这让他们无法接触到教育。到最后,身无一技之长的跨性别者只能透过提供性服务来维持生计。
“你可能会说跨性别者可以去从事一些简单的工作例如洗碗工、清洁工等,但我想告诉你,绝大部分的老板都会拒绝聘请跨性别者,因为她们的身份不被大众认同。”
仇视罪行(Hate Crime)也一直在跨性别者身上不断发生。跨性别者常常是一些犯罪案的受害者,只因为他们是跨性别者。妮莎也认为,仇视罪行会越发严重的一部分原因,是有一些媒体尝试让群众误解跨性别者,成功带风向的媒体因此间接加害了跨性别者。
妮莎说,如今跨性别议题也成为政治人物操控的政治工具之一。虽然他们嘴上说着支持跨性别者合法化,但他们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跨性别者这个群体。利用这些课题增加自己的知名度,到最后这个群体的福利还是没有被改善。
跨性别者有可能在马来西亚合法化吗?
乐观的妮莎认为,随着时代改变,她相信总有一天跨性别群体在马来西亚会获得合法化的地位。尽管媒体的一些报导让大众误解了他们(跨性别群体),但这也成功提高了社会对这个课题的关注度。正因为如此,当跨性别者透过举办一些展览和活动,总会吸引一些人前来了解,越来越多人也渐渐地意识到跨性别不是一种病。
“人们总是害怕未知的事物,那是很正常的。那如何让他们不再畏惧呢?我们必须向他们踏出一步,让他们有机会了解跨性别的一切。解开疑惑后,大家肯定能和睦相处啊!”
妮莎也透露,现在的姐妹要正义也是向大众募款来维持营运的,这说明群众的接受度越来越高。妮莎回忆起她向大众募款的时候说:“我还记得当时我们第一次向群众募款的时候,我们举办了一场小型演唱会。我在人群前载歌载舞,虽然很搞笑,但大家也很捧场呢!”
妮莎曾经有机会到跨性别合法化的国家工作,但最后她都拒绝了那些邀约。她始终相信,马来西亚的跨性别合法化需要的也只是时间。“为什么我要离开自己出生的土地去追求我想的生活呢?如果没有人愿意为马来西亚的跨性别者发声,那就由我开始吧!”妮莎说道。
对于现在还在对自己性别认知感到困惑而烦恼的人,妮莎想对他们说:“接纳这样的自己是最重要的。只有拥抱了自己,才能让别人也拥抱你,你也在能往更好的方向前进!”
妮莎认为,尽管有些跨性别者会缺乏家人和朋友的支持,但不是他们成为“自己”的道路上的绊脚石。
没有家人朋友的理解,跨性别者在这路上难免会觉得孤独,但妮莎想对他们说:“请你不要因为你的独特而感到孤单,你要永远记得,你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