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丹斯里钟廷森常常取笑李深静,说一个月里总有三分之一的日子找不到他,肯定又是去会 “情人”了;这“情人”还不只一个地方,而是分散在东西马及印尼。钟廷森所说的这个情人,就是成就李深静事业版图最大份额的油棕。
李深静离世之前,IOI集团在东西马及印尼(不包括合资公司),直接持有九十六座油棕园丘,总面积176,156公顷,其中东马沙巴州占地最多(113,621公顷),西马(43,336公顷)为其次,印尼(19,199公顷)则居末(截至2019年6月31日,取自IOI集团报告)。
要想象这些油棕园丘的面积有多大,不妨以新加坡来做比喻。IOI集团拥有的油棕园丘加总面积相等于2.5个新加坡,光是沙巴州油棕园丘的面积加总,就相当于1.5个新加坡。
在家人和朋友眼中,李深静这辈子最大的嗜好——除了工作,还是工作,而当中最爱也最放不下的,也就是他的油棕园丘。每隔一两个月,他一定要安排巡访油棕园丘。IOI集团在西马的园丘,多数集中在彭亨、柔佛与森美兰接壤一带,巡视行程是三四天到一周不等;若去东马油棕园,则要逗留长达两周。
中学毕业以后,李深静就投身园丘管理,从见习生做到管工(Mandore),之后辗转担任过好几个大型种植园丘的经理。扎实的经验让他对园丘工作的里里外外,无论是种植还是管理员工,都了如指掌。
标准作息和纪律的建立,源自他小时候在胶园见识过英殖民时代园丘洋人经理的生活。这些白人虽然飘洋过海在园丘工作,同时也享受着惬意的乡间生活,工余时不忘打球喝酒等娱乐消遣。在李深静的印象中,这些白人的权力非常大,日子过得像个土皇帝似的,但在管理工作上,却是和工友一样,每天早上5点半准时报到督工点名,绝不马虎。由此可见,纪律绝对是管理首要原则。
李深静巡视园丘的装备很简单,经常是一件长袖或短袖马球衫,一件膝上健行短裤(Walk Short),高筒袜配徒步鞋,再加一枝手杖。李深静巡视油棕园丘的习惯多年不变,不会因为身份地位的改变、年纪渐长,又或者油棕园丘面积辽阔,就改以较轻松的巡视方式。很多人以为,像李深静这样的超级富豪,要巡视面积那么大一片的园丘,应该会用直升机代步。然而,陪他巡视过油棕园丘的人都知道,李深静没有私人直升机,也从不以空中巡视的方式来工作。
园丘里有些资深员工,曾经也服务于别的种植集团,他们都异口同声说,李深静和那种高高在上、坐在四轮驱动车里,让人带着走马看花,绕油棕园一圈就算完成巡视工作的高层不一样。
李深静会根据园丘定期呈上的业务报表,锁定当季表现偏低,或没有达到收成目标的油棕园丘,作为主要巡视点,提前通知园丘准备巡视工作。又或者偶尔出差时经过,进行突击检查。
身为集团最高决策人,李深静都会带领集团种植部门的总监和经理等管理层,组成小队深入园丘亲身巡察。李深静重视巡视工作,一抵步就先到办公室听取园丘经理的汇报。出访之前,他对园丘的近期表现早已心中有数。简短的汇报,主要是听取园丘经理上报最近采取了什么改善的措施,或者其他关键事项。李深静最不喜欢的就是空谈不做事,徒步巡视园丘就是最好的验证:管理上做了什么?什么没做?哪里做得不够好?哪里还需要改进?
李深静很少按照经理或司机编排的行程巡视园丘,在哪个区块(Block,一个油棕园可以分成许多面积大小不等的区块)下车和上车,都由他随机决定。经验告诉他,只要是员工设定想带你去看的地方,通常问题都不大;那些员工想要避开的地方,往往才是问题所在。这些地方大多深入偏远,或者地势陡斜困难,旮沓难行,工人多半会厌烦辛苦,偷懒不去整理施肥,甚至耽误了收割。园丘地大,油棕树以上万计,纪律往往是一个园丘管理得好坏与否的标准。这些畸零旮角,如果连工头或经理都不去监督、疏于管理,久而久之就会荒废,人心也会懈怠。李深静专挑这些地方巡视,对他来说,园丘所有地方都需要得到同等的照顾。
还有一个地方他也一定会去,那就是与其他园丘相连,以深沟为界的边陲地带。即便平时打理得当,一旦果串成熟时,偶尔也会有盗采者出没,把收割好的果串丢到深沟里,等时机适合再来取走,又或者采割时果串不小心滚落沟里,员工疏忽捡拾也会造成损失,所以他一定要到沟边巡视检查,确保工人有按指示定期清理沟界。
要知道,沟界没有打理,就会杂草丛生,有时深达七八尺,行走时须谨慎小心以防踩空。但李深静年过七十,常年巡视园丘,体能比起年轻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无论过小河还是爬斜坡,依然身手矫健,一天下来走十几公里路都不是问题,让很多人自愧不如。
看似简单的园丘巡视,其实有许多细节需要跟进,以他的经验和洞察力,就能从各种蛛丝马迹中解读出许多讯息。
油棕树的产能高峰期在七至十八年的树龄之间,李深静会在日常汇报中,专门挑出一些表现不如预期理想的区块作为巡视重点。他先带着总经理、园丘经理等坐车到定点,然后下车徒步巡视,车子继续开到另一个定点(也许是好几公里外)去等。
他大步穿过油棕树林,观察树与树之间等距的地表是否有整理,树叶有没有定期修割。树叶太多,光照不好,会影响叶子和树身增生,往高处生长争取阳光,间接影响果串成形,产量变少。多余的叶子也会遮蔽果串,不利采收,或散果容易卡在叶腋之中。高挂在树冠间的果串一旦成熟,就会有散果落下,是收割的讯号。若是地表散落着许多腐烂的果实,就表示工人没有及时收采,又或者采收果串后没有捡拾这些散果。这时,李深静就会严厉地责备负责人管理巡视不认真,没有好好监督采收员工的工作。
别看这些散果看起来好像微不足道,但其实都是钱。在IOI园丘中,有一个被称为“零散果”(Zero Loose Fruit)的作业标准,无论收割或在运送过程中遗落的散果,都要靠人手把它们捡起来收集好。“一颗散果,就等于一个20仙。”李深静经常注意地面上有无散落的油棕果实,只要看到新鲜散果,就会亲自捡起来交到经理手里,加上一句“要记得,这是20仙!”在员工心中,这是老板经常挂在嘴边的提醒,也是慎重的警告。
油棕园每公顷的地面平均植立一百四十八棵油棕树,修割下来的树叶必须要在树与树之间顺着地势堆放好,不能造成太多积水,一来树叶可以慢慢转化成自然的堆肥,滋养土地;二来,这也是施放肥料的地方,让肥料慢慢渗入土中,不会被雨水冲刷掉。
李深静非常在意这些细节的有效执行,一点都不能马虎,从果串增产,树冠修整到养分管理——细节决定一切。从园丘内的地表,到油棕树的外在形态,李深静就能判断园丘的管理是否达标,油棕树是否健康。只要看一眼,他就知道油棕树想要告诉他什么。曾经有英文媒体形容,李深静就是那位神奇的魔“树”师 (Tree Whisperer),每一棵油棕树都是他的情人,与他心意相通。
IOI油棕园里养了许多水牛,负责拖拉运输小车,把收割好的果串拉到集合点去。水牛既不破坏环境,也不像机械需要保养和燃料,又可以帮忙吃杂草,排泄物也能滋养土地,是一举多得的园丘好帮手。反映出李深静在园丘管理上,不仅仅考量节约成本,也要物尽其用。除了油棕,有的园丘还会依土地性质种植其他作物,如少量的椰子和其他水果,绝不荒废半点土地。
巡视园丘走走停停,一天下来,扣除中间午饭及半小时的午睡时间,李深静可以一天走上八至十个小时。除了考察周遭环境和树况,他也会细细观察身边的人。许多员工对他又敬又畏的其中一个原因,往往就是他那观察入微,百发百中的本事;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审度,有时不必开口,就连一个人的个性也能让李深静猜个八九不离十。李深静经常和朋友说:“长期在园丘中工作的人,多半都是晒得黑实精壮,绝对不可能白白胖胖,否则当中一定有问题。”曾经有位员工体型过胖,在一次巡视过程中,李深静不太满意他的工作汇报和表现,故意在前头迈开大步走得很快,让这位员工一路跟得气喘吁吁。
不管是在办公室指挥或者在园丘巡视,李深静是个非常严格的老板,一向只对向他负责的管理层严厉问责,不会越俎代庖去指责更低位阶的工友。虽然有时面对位阶最底下的员工犯错,他会马上提出批评,但再生气也都是严格的劝诫:“You know, you all attitude must change ya. You all take this ‘tidak apa’ attitude like that, kalau you take the ‘tidak apa’ attitude, mati mati sampai you tidak boleh naik angkat diri. You semua orang nak naik angkat diri bukan? Kalau you orang mahu mengangkat diri, itulah cara. Kita sudah pun buat contoh tadi. Kalau you mahu mati-mati sana, you tak payah ikut ini cara saya. Kalau you mahu mengangkat diri, tolong! Ikut itu punya cara, satu hari akan datang you boleh jadi assistant manager, assistant manager boleh jadi manager.”(知道吗?你们的观念一定要改,你们[总是]用无所谓的态度[来做事]。如果抱着无所谓的想法,到死你们都不会有所提升。你们不都是想提升吗?想提升,就要照刚才示范的方法去做。如果死都不想改变,就别用我的方式。如果你想提升,帮个忙!跟着指定的方法去做,有一天你也可以成为助理,而助理也可以成为经理……)
闲下来时,他也会和工友聊聊天,探问他们对工作环境的看法,以及对中阶管理层的回馈;较低阶层的员工,一旦有机会表达意见,李深静也都会认真听取和分析。
他最不能忍受无所谓、散漫的态度,每每在现场痛斥没有尽责做事的管理层,但事后他也一定会给机会属下改过。他更注重属下的诚信,能力不足可以培养,只要能坦诚自觉过失,并且想办法补救或者改进,他还会给予认可。要是发现下属有撒谎或欺瞒的行为,那就无情可说了。相反的,遇上勤奋刻苦的员工,李深静也会不计学历背景,直接提拔。在IOI,曾经受到李深静的亲自提拔,低学历但高职位的园丘管理人员比比皆是。
对员工,李深静的要求很高,除了刻苦勤奋,他更欣赏忠于自己职责的人。还记得1989年,甘文丁机构准备脱售南洛公司旗下的油棕园和产业时,李深静花了几天时间,秘密南下勘察评估待售的油棕园,当时他已下定决心要收购南洛。唯独其中一个油棕园的管理人,将他挡在门外,不让他进园。李深静对他说明来意,只是想走走看看,该管理人却跟他说:“对不起,现在这里还是南洛公司的地方,我们公司规定不许外人进出。”执意不放他进去,让李深静对他留下深刻印象。完成收购后,这位尽责的管理人也受到李深静的重用和提拔。
许多园丘员工都听说李深静的淡米尔语说得很流利,但从来不曾听他说过淡米尔语,也没人敢去跟他求证。有一位跟着他廿多年的老员工说:“丹斯里在我们面前只用英文或马来文交谈,即使大家同样是华人,在工作中他也从不用华语或其他方言交谈。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懂淡米尔语。”为什么?园丘里有不同种族的员工,不管是开会或闲聊,若是用其他人听不懂的语言,不尊重之余,也许还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这些细节都是李深静看重的。
至于这位员工是怎么确认李深静真懂淡米尔语?有一天,李深静结束巡视园丘工作,离开前交待助理去解雇一位打扫宿舍的印度帮工。原因是较早时对方当着李深静的面,用淡米尔话说了一些难听抱怨的话。当时李深静若无其事地走开,也不拆穿,只觉得此人不宜再留用。
园丘里有蚊虫鼠蚁出没稀松平常,也会经常看见野猪或其他山兽。李深静早期在柔佛州投资买下一座私人园丘,第一次去巡视,就与一条眼镜蛇王不期而遇。虽然对这些野外生物并不陌生,但人蛇对峙,气氛一时紧张不已,手无寸铁的李深静异常冷静,居然开口对着蛇王说了一番话,大意是:“这个地方我买下了,我是这里的新主人,但你比我更早在这里,你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我不会伤害你,希望你也不要伤害我,大家各有各的路,各保平安吧!”
蛇王似乎也有灵性,听了此话,不久就慢慢退走,等它远去之后,李深静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早已一身冷汗。自此,巡视园丘时他一定会带一根手杖。并不是为了打蛇,而是一路上四处敲打,预先警示周边的蛇虫避开。
园丘周边都是莽林,常有野生动物出没,爱好打猎的朋友都爱随他到园丘小住。李深静巡视园丘,其他人则到邻近的山头打猎,偶尔猎得一些野味加菜。有一次,朋友猎得一头母鹿,想不到剖杀开腹时,有只已经成形的鹿崽从母鹿腹中滑出,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目睹野鹿母死子夭,李深静大受触动,从此再也不吃鹿肉,也劝说朋友不要随意狩猎。
除了野生动物的威胁,位于沙巴州拿笃的油棕园,也常有邻近海岸线的海盗或抢匪闯入。李深静巡视东马园丘时,总会佩带一把短枪保护自己。某天傍晚,李深静和伙伴在往园丘的路上,遇到有人半路拦截他们的车子,以为是盗匪,差点就要拔枪相向,原来只是对方车里有人受伤求助,虚惊一场。
白天巡视园丘,有许多看不完的细节,晚上李深静就在园丘的洋房宿舍留宿。园丘入夜后非常宁静,没有城市五光十色的娱乐。每次安排巡视园丘,喜欢热闹的李深静总会相邀一两位好友随行陪同,加上种植部总监,大家一起在临近的小镇用晚餐,然后回宿舍喝个小酒、聊聊天。
不管前一天喝到多晚,隔天清早李深静一定准时6点起床做晨操,吃过简单的早点后,7点左右又开始他一天的巡视工作。
过去的人认为:从事农产业,有一半的运气是看天吃饭,天气雨水是否充足,土地是否肥沃,农作物是否有虫病害灾,都可能大大影响收成。除了沿用英国人早年一部分的管理架构,从园丘日常的管理纪录,可以看出IOI集团非常讲究计划和执行力。除了天灾,还有许多外在因素,必须靠人力去管理和监督,只要执行得当就一定有成果。
雨水不足,可以人为灌溉;保持水土的养分,定期整理和有系统的施肥非常重要;至于收割部分,人为管理就更加重要,若是管理不当,之前的功夫做得再好,也将功亏一篑。加上李深靜常常有出人意表的举动,去做別人不做或认为办不到的事,在他領导下,IOI曾经大胆地在1千4百英呎的高地上,以梯田式的做法种植油棕;还有在泥煤地(Peat Soil)上,以控制水量的渠道设计,成功种植油棕,打破泥煤地不适合种植油棕的说法,而且产果量更高。
IOI集团一向以严谨和高效管理著称,以最低的运作成本,获收最高回酬闻名业界。许多早期表现不佳的油棕园丘,被IOI收购接管后表现得特别好,屡屡超出业界油棕生产的平均表现,是产能最高的世界级种植公司之一。这一切有赖李深静高度自律和勤奋示范,亲力亲为定下的标准。
2005年,位于柔佛东甲的Sagil Estate,创下8.23吨/公顷(CPO原棕油)产量最高的纪录,可说是全马,乃至全世界最高的产能纪录。同年,IOI集团旗下共有十四座油棕园的产能突破7吨/公顷;而旗下四十一座棕油园,平均产能为6吨/顷,相比同期其他种植集团,原棕油的产能多在4-5吨/公顷。截至2015年,8.23吨/公顷依然是业界为人津津乐道的纪录。
2006年,IOI集团获选为国际财经杂志《福布斯》亚太区五十大最具获利能力的企业,也是马来西亚唯一上榜的公司。
一颗油棕籽值多少钱?也许是10仙,也许是20仙。在IOI的常年财务报表上,它或许是小数点后看不见的数字,但在李深静眼中,这一颗颗的油棕籽搾出的每一滴油,都是IOI集团努力不懈的精血。
2018年3月14日,是李深静最后一次巡视钟爱的Sagil Estate。当时的他还在疗养病体,依然没有放下对工作的责任。他深信,勤奋和纪律,才是确保集团太阳明日依旧升起的铁律。
编按:本文节录自《深水静流:IOI集团创办人丹斯里李深静博士传记》,乃大将出版社授权刊登内容,欲购买此书,可浏览大将网络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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