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体和影子根据情况,有时也可以互换角色。这样做,可以让人超越困境,继续生存下去。模仿什么,或扮演什么,有时可能也很重要。”
——《城与不确定的墙》村上春树著,赖明珠译
高龄76岁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最新小说《城与不确定的墙》中文版在去年11月面市,距离他上一部长篇《刺杀骑士团》已经过去了大约六、七年的时间。相对村上过去大部分的作品,《城》的故事情节与冲突都显得单薄,主题也相对狭小,从头到尾都在靠一个人意识流动撑起整个故事。
但我想这或许是村上写过最温柔的一个故事。
过去我沉迷村上以超现实的手法处理各种宏大主题,直击资本主义、集体意识对社会的影响,也书写战争的暴力与邪教的恐怖。我热衷于将他小说中那些异样的现实、空间、天气,像处理拼图那样,接住作家书写的隐喻,拼凑出作家想说的话。
然而不知道是自己变了,还是村上变了,《城》平铺直叙几乎没有任何转折,却让我读完后流下了眼泪。
也许是被作家暮年温柔的笔触所感动,也也许是看到76岁的村上春树还能写出如此诚挚的纯爱故事。但跟《挪威的森林》《国境之南,太阳以西》《1Q84》的爱情不一样,村上这次用了四十年时间,酝酿一个跟过去和解的故事。

百分百男孩和女孩的相遇
故事的主角没有名字,是17岁的少年“我”和16岁的少女“你”。他们因一次邂逅而被对方深深吸引,通过书信交流、约会,成为彼此无话不谈的知己与恋人。
然而在某一天少女却失联,少年无论如何都无法找到她。彼此之间的联系只留下约会时一同共建的幻想城市。少女曾说自己其实是别人的影子,真正的本体住在这座城内。看似少年人说的傻话,但这却是少年对少女最后的绝无仅有。
于是少年想要找到这座城市,再次见到她。但城市是幻想出来的,现实生活中当然没有办法抵达。就这样17岁的少年渐渐活成了45岁的中年男人,可是他对初恋强烈的思念以及年少的缺失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减轻。
如此强烈的意志让他某天真的越过某种边界,进入到这座异想城市中⋯⋯

其实《城与不确定的墙》最早写于1980年,彼时村上才三十一岁,正值他一边经营爵士乐咖啡店,一边写小说的日子。当时《城》以短篇小说的形式完成并刊登在报章上,但兼职写小说精力有限,村上并不满意这部作品,一直都想找适当的时间重写。
这个故事就这样一直怀揣在他心里,捂着攥着,磨成了朱砂痣没有再写。倒是启发了他写了另一部他最受欢迎的长篇小说之一,《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一直到2020年COVID肆虐,村上才拿出珍藏在心里的故事,花费数年的时间重写。幻城的故事跨越40年间,村上也从盛年走到晚年,成形的过程像炼丹。
贫瘠的城:没有时间,没有记忆,没有追求
故事中“我”要进入城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要舍弃自己的影子,因为在幻城里生活的人都没有影子。被切割的影子会被放养到城的外围,这一点与少女曾说的故事契合:自己只是影子,本体住在城里。
生活在城里的人也没有时间观念,他们没有过去和未来,不知道明天为何物,只有当下。而城里有不少建筑已经荒废,积尘的旧家具、破碎的玻璃窗,像曾发生过一场灾难,让人不得不匆忙离开。

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我”无从得知,因为城里的居民不只是没有记忆,甚至对记忆这样的东西毫无关心。
“我”进入城之后真的遇见了少女,在一间收藏人们梦境的图书馆内。少女负责打点杂务,而“我”则负责解读里面收藏的梦。看似各有职务,但其实这座虚构的城没有任何实际运作或产出。
他们吃索然无味的食物、穿朴素的衣服,没有欲望、没有目的。他们只是重复眼前的指示,像游戏里的NPC,被困锁在一个无法产生意义的无限轮回中。

这座神秘的城到底是什么呢?熟悉村上的读者大概都能猜到,这不能从字面上去理解。因为村上擅长调动意象,靠符号、象征跟隐喻,书写人意识深层的活动。
城是一座物质、精神都相当贫瘠的地方。它寒冷、无味、残酷,是个几乎没有任何情感意义的一隅,住着不想要前进或追求的人们。
实际上这里是主角“我”打造的意识世界,多年来他对少女的执念筑成了这座无色无味无趣无爱的幻城。他被囚困在其中无法离开,而城仰赖如此也堆砌出越发顽固的围墙,密不透风。
那些无法前进的
熟读村上小说的读者都知道,村上小说的主角有几个共同点,他们沉默寡言,对生活没有太大的奢侈欲望,性格内敛自律,擅长重复性质的工作也不会觉得闷。而这些人物本身都有着一股强烈的孤独感,往往源自于他们在生命中体会到早岁的缺失。
像断肢人掩饰缺陷,若无其事地生活在人海之中。
但过去的伤口从未痊愈,无疾而终的初恋、不忠的婚姻、无端被抛弃的友谊,过去的创伤连带影响他们未来的生活,让他们困在过去无法前进。

所以故事总会出现引导主角前进或正视过去的对象,像《挪威的森林》中“渡边”拥有“绿”,“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中“多崎作”拥有“沙罗”。
在《城与不确定的墙》也一样,主角“我”困在无端失去爱人的伤痛中,一方面他确实渴望再次见到少女,但这股渴望煎熬着他成年的岁月,他也希望为情绪找到出口,让自己从这痛苦状态中解脱开来。
在这部小说中,引领主角穿越苦难的是他的分身,“另一个自己”。
本体和影子
“我”进入城的第一条件就是要剥离影子,但失去本体的影子最终会命不久矣。于是影子多次质疑“我”留在城里的决定,他认为整座城都只是幻影,“我”想追寻的少女其实一直在外面的世界。
“我”执意留下,影子则逃到墙外去生活。但后来他们都没有找到少女,甚至渐渐连谁才是本体,自己生活的世界哪边才是现实都分不清了。
也许现实跟虚幻并不存在明确的分界线。

村上在小说后面提到了马奎斯,他说马奎斯书写的魔幻是夹杂在现实生活中的。所以所谓的真实与虚幻也许不是对立关系,而是相互共存的。
正如小说中本体跟影子的关系,此时此刻自己是哪一个并不重要,因为彼此是共存的。所谓影子也是自己的一部分。这一层意思在英译本中或许更清楚,因为影子的翻译除了“shadow”,还有“alter ego”,另一个自我的意思。
不同的自我之间可以互换、模仿,这种变形都只是一种防御机制,让人可以超越苦难,继续存活下去而已。
后来“我”为了回到幻城内而辞职、搬家,实际上是从过去那种假想稳定中解脱开来。到新的地方去生活,结交新的朋友、接受新的任务,也因此让自己凝固在过去的心得以溶解,接受下一个心仪的对象,接受下一个阶段的自己。
“相信你的分身,就等于相信你自己。”——《城与不确定的墙》村上春树著,赖明珠译

村上的小说往往都有非常浓厚的主题,像是《1Q84》与邪教恐怖,《刺杀骑士团长》与战争暴力。他对幽暗意识、对善恶的解析往往都有着多层次的描写。然而在《城》却不见这样的结构。
《城》可以说是一个没有太多转折的故事,它正如一条小河,只有一个方向,顺水而下。主角“我”踏上寻找初恋的冒险,然道阻且长,他想要找寻的伊人总是在水一方,可以看见,实际上却抵达不了。
因为他最想要抵达的,不是找到初恋,而是为无解的苦难找到出口。
虽然小说看似是“我”一追再追少女的影踪,但步入中年他渐渐意识到人生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唯有放下,人生才可以向前迈进。
告别的仪式
幻城是由“我”对初恋的思念与执念构建而成的产物,它长成偌大的囚牢困锁着“我”的心。所以在了解到自己能够,也必须前进生活的时候,城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一直居留在幻城内的少女亦是。
明知道她一直都是幻影,永远都无法跟自己产生意义,“我”和少女之间的道别也让我读得潸然泪下。

“再见了。”我这样说时,少女好像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似的,露出困惑的表情。
到了第二天,当她知道我已经从这座城消失时,她到底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不,我想当我从这里消失时,那个少女或许也从这里消失了。她或许是城为了我一个人而准备的存在也不一定。
少女终于不再注视我的脸。并像平常那样,转身背向我,裙摆翻飞,身影消失在集合住宅的入口。仿佛以黑夜掩护身影的夜鸟一般,敏捷而俐落,没有一丝多余。
我一个人独自走在回家路上时,夜啼鸟孤独地唱着夜之歌。沙洲的川柳宛如配合着那旋律,轻轻摇曳着枝条。河水的声音比平常更响。春天已经来到。
——《城与不确定的墙》节选
凝固的心溶解,像早春开始流动的溪水,“我”的心终于能够流动。近三十年荡气回肠地构建与拆解,都只是这场纯爱初恋的告别式,接受自己已经不会再见到你了,而自己依旧能够好好活下去。
百分百的因缘
《城与不确定的墙》出版后读者的反馈评价不一,我也认同这并不是村上最优秀的作品。但酝酿了四十年的故事,《城》确实有股村上所有小说集大成者的气势。
《国境以南》的恋慕、《挪威的森林》的梦境、《海边的卡夫卡》的图书馆⋯⋯格外温柔的笔触让我继《刺杀骑士团长》后,再次感受到心爱的作家老了。
村上的笔触多了一份温情与慈悲,故事越是毫无转折地顺水而下,就越像村上沿着时光的河流逆行,重遇过去所有版本的自己。但这种相遇不是为了比较现在和过去,更多是在于一种存在的见证。

在读完小说之前,我曾在Thread上看到有读者觉得小说对女主角的描写太粗浅,以至于撑起整部小说的“我”和“你”之间的爱情故事少了说服力。
但我觉得纯爱很多时候都是没有说服力的,像电影《月光宝盒》中“至尊宝”和“菩提老祖”那无厘头又充满哲学的对话。
“爱一个人需要理由的吗?”
“不需要的吗?”
“需要的吗?”
犹如鸡生蛋蛋生鸡的矛盾逻辑,它没有答案却已形成一个永恒轮回的圆。纯真的爱也许是先天地而生,没有逻辑,没有缘由,只有存在。
“四月里的一个晴朗早晨,我在原宿的一条巷子里,和一位100%的女孩擦肩而过。”三十多岁的村上春树曾在短篇小说《百分百女孩》中写了这样一个开头,之后许多小说都源自于这种一眼万年的纯爱。

作为一个三十岁的村上读者,年少的我也被这个故事深深吸引,让村上几乎成为了我的“百分百作家”。但阅读村上这些年月会让我觉得,作家跟故事之间并不是支配关系,而是一种因缘。
因缘是什么?因缘是偶然,无法占有,会前仆后继,也会细水长流。也许对村上来说这句小说的开端在他写作近半世纪的年月里,这也是他遇见的“百分百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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