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五一三事件,走过茅草行动风波,走过一党专政的年代,对柯嘉逊博士而言,什么才是真正的爱国精神?“爱国就是要真正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视为优先。现在要是希盟和国阵实施危害人民的政策,或是拒绝撤销不好的法令,我会批评他们,就像我一路来都不满马哈迪一样。”回答中,飘荡着注解柯嘉逊一生所不能忽视的几个关键词。
1969年5月的吉隆坡,刮起了一阵腥风血雨。19岁的柯嘉逊,身在数百公里以南的峇株巴辖,心里的恐惧与绝望,并不因为地理远近或时间流逝而消释。
“五一三事件当年给我很不好的感受,感觉马来西亚开始要进入一种相当极端的种族主义政治。很失望。”
这份失望之情,将一个刚从高中毕业的青年推往国外深造。远在英国的生活,却又前所未有地在青年心中萌生出爱国情怀。
“我从一个第三世界国家去到那边,英国人见到我第一句话会问:你来到这里,应该不会再回去了?即使五一三事件才刚发生,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当然会回国,不会住在你们的国家!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本能的爱国情怀被点燃。”
他言而有信,完成博士学位后,在1982年杪携着英籍妻子回马定居至今。
后来的柯嘉逊,一生都周旋在不同的动荡漩涡里。
他曾是扣留营里的政治犯,也是国会里的人民代议士;曾是高等学府的一校之首,也是孜孜不辍记录历史的学者;他是国内民权运动的中坚力量,也是针砭时事一把铿锵有力的声音。今年72岁的他在2022年出版《马来西亚人的困局——我的回忆录与宣言》,详细记录自己的生平事迹,开篇首章即将自己定位为爱国者,一个频频在这场爱国游戏中卡关、陷入两难的爱国者。
对柯嘉逊而言,什么才是真正的爱国精神?
“爱国就是要真正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视为优先。现在要是希盟和国阵实施危害人民的政策,或是拒绝撤销不好的法令,我会批评他们,就像我一路来都不满马哈迪一样。不过,如果帝国主义前来占领我们的国家,我则会与马哈迪站在同一阵线对抗侵略者。”
是一个落在大我层面、对准政治现实且指名道姓的回答。回答中,飘荡着注解柯嘉逊一生所不能忽视的几个关键词。
投入华教运动 沦为内安法令受害者
生于潮州人家庭,长大后被送进英校念书;从英国学成归来,转身投入华教运动,积极争取多国大专对统考文凭的承认,并在1985年出版首本记载国内华教发展的专著——《马来西亚华教奋斗史》,因为他觉得,大马华教有着丰富的历史,涉及多名可敬的人物,若没人书写,实在可惜。
英文教育出身的柯嘉逊,为何愿意对华文教育倾注那么多的心力?同样是因为留学英伦的那段日子,幽微地在他心中点燃了些什么。
“因为我不能和父母沟通,父母不会英文,所以我必须用英文写信给哥哥姐姐,让他们翻译。那时候不懂华文,当人家来问我中文字时,感觉很侮辱,所以我和太太就去报读夜班学汉语拼音。不过当时没有说华语的环境,等到后来加入董教总工作才真正地学华语。”
1987年10月,威权的魔爪捏塑了一场茅草行动,逮捕一众政党领袖、华教人士与社运分子。柯嘉逊没能成为例外。被捕当晚,他心里早已有数,彻夜难眠。等到凌晨两点,家门前迎来了警官,告知柯嘉逊在内安法令下落网。临走前,他想到睡房吻别孩子,又怕惊醒他们目睹这个可怕的过程,遂打消念头。
他在回忆录写道,长达445天的扣留营时光,是人生中最痛苦的时期。过程中,最可怖的莫过于,眼看有人关了十几二十年,却不知道自己扣押的日子何时会来到尽头。
带着记者的某种拙劣的盘算,问道:可曾有后悔?
“没有后悔的。怎样后悔?你都已经被抓了,有什么后悔,就要拼过去了。”他笑笑地说,字里行间回荡着刚直和倔强的气魄。“在里面,他们每天质问我:你太太是英国人,为何不移民而留在这里制造麻烦?为什么不像邱家金教授那样,而要为不爱国的华教人士说话?他们的目的就是要你后悔,所以就硬硬不要咯,哪里有后悔,你明白吗?他们要的东西我们更加不要。”
了解历史真相,才能避免重蹈覆辙
熬过扣留营的折磨,有人远走,有人沉寂,而柯嘉逊丝毫没有退缩。
“他们抓我的时候,我写的书不过5本,释放到今天我一共出版了40本书。所以你怎么扣留我,都不会影响到我,反而更加要反抗这些压迫。”
压迫越是明目张胆,越是需要有人站出来说出真相,尤其是与“官方说法”有别的真相。
在他的著作中,最畅销的书之一,必然包括《513解密文件:1969年大马种族暴乱》,自2007年出版以来,据他所说,一直都有再版的需求。这是柯嘉逊自费到英国揭开伦敦国家档案局保密了30年的文件,印证五一三事件导因实为一场经过策划的政变,所梳理出来的研究成果。
了解历史的真相,对柯嘉逊来说,定如使命般重要。
“假如我们不了解历史,人类就得一直重复过去的错误。这是很可怜的。假如我们不重视历史,第二世界大战发生在广岛与长崎的事,随时都会再次发生。就像我出版自己的回忆录,也是为了保留这段历史。”
国族的历史重要,个体的历史亦然。
回忆录得以出版,有赖柯嘉逊多年维持撰写日记的自律。这个习惯,自他19岁到英国生活时开始养成,因为异地的一切,对一个在小镇长大的青年而言格外新奇。往后,但凡遇到未曾有过的际遇和体验,他都会有意识地周详记录,因为他知道这不会没有意义。
“当我从英国回来,开始写书后,每一次,我感觉到这是没有经历过的经验,我就知道这个有意义,我就知道这里有一本书了。”
比如扣留营15个月的煎熬,孵出了一本《445天扣留营岁月》;比如担任国会议员5年的时光,也酝酿了一本《在民主行动党的日子:1990-1995》。
强化两线制摆脱政治困境 走上从政之路
1989年离开扣留营,柯嘉逊与数名民权运动分子一直想为马来西亚政治困境寻求出路,于是抱着强化两线制来改善国家民主现况的愿想,加入行动党走上从政之路,并在1990年全国大选中上阵八打灵再也国会议席,成功胜选。
“我们想要加强反对阵线的力量。本来我们首选人民党,但他们不太欢迎我们,而我们在甘文丁扣留营跟行动党领袖关在一起,他们在里面一直要我入党。我说,我一个人加入有什么用,不如将整个华教运动带进去。但因为三结合运动,他们对华教人士向来没有信任。”
不被信任,便无法大展拳脚推动改革,加上党内派系纷争的搅扰,过程中满是无奈与沮丧。1995年大选前夕,柯嘉逊因候选人提名表格少了见证人签名,没能成功参选。他也在大选后宣布退党。
常年在体制外笔耕、发声,剑指种族主义政策,宣扬心中民主进步国度的理想模样,而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走入体制内发挥影响力,却落得黯然退场的局面,但对他而言并非毫无收获。
“以前我们没有参政,人家会说,你们这些民间团体只会出一张嘴,所以我们就进去看看。那五年的经历,也让我们真正了解这些政党的政治文化,以及他们抱有怎样的投机思想。他们没有一个所谓社会主义的思想。”
社会主义,是柯嘉逊一贯靠拢的政治立场。这是他在英国曼彻斯特大学上课时,浸淫在马克思、列宁等人的学说中所奠下的思想基础,深深影响他后来所推崇的价值观。
期间,柯嘉逊也与其他内安法令受害者在1989年共同创立人权组织“人民之声”(SUARAM),积极争取内安法令的废除,也在每年发布《马来西亚人权报告》,监督我国人权进程。2000年,柯嘉逊受委担任新纪元学院院长,带领师生落实“校园自主、学术自由、学生自治”的主张,却在2008年卷入“新纪元风波”而“不获续约”。
“没人写过的东西,我才动笔”
回顾一路行来的轨迹,柯嘉逊曾走进民间团体和人权组织,也曾步入国会和教育学府,不同的岗位和身份,他都尝试过,“这时有人就会说:Apa lagi lu mau?(你还要什么)”,他打趣接话。
当然知道他要什么。可笑的是,当初一心想要强化的两线制,如今早已化为泡影,“两者在政策上没有什么差别,看不到有什么改变。”问他怎么看待国家未来发展,他笑说,不是很乐观,因为种族主义的鬼魅始终没有散去,但他的行动并没有因此变得消极。
“我一直在提倡第三势力的崛起,如果我现在看到有基础的年轻组织或进步政党出现,我是会参加的。”
除了持续观望社会动态,柯嘉逊也维持着生活的纪律,日常的一天,在阅读与运动以外,他仍拨出大量时间专心写作。而从以前到现在,不管是写历史,写时评,还是写自己的际遇,他都握紧自己的原则。
“我写的内容没有设限,但人家讲过的东西我不要讲,没人写过或没人敢写的东西,我才动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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