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社运、扣留营、文运书坊——张永新“不精彩”的一生

文运书坊(Gerakbudaya)创办人张永新今年75岁,人们更常亲切唤他“Pak Chong”或“张老板”。书店尽头的茶几上,备有事先泡好的一壶茶。正要开始述说自己的人生故事前,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厌烦还是疲累。从童年回忆、年轻时投入社运、扣留营时光,再到今日经营独立书店的理念,他说着说着逐渐眉开眼笑,许多细节处都不愿轻易跳过。当天,我们用了三壶茶的时间,纵穿他70年的人生。

访谈约在午后两点半,避开张永新中午的午睡时段。“最好不要中午来找我。”这是他好多年前在扣留营里养成的作息。每日清晨,他固定在书店外的空地做早操。“运动到流汗,45分钟,再冲凉上班。”这也是他在扣留营里养成的纪律。

空地旁栽了花草,也种了果树。“小时候我是住在椰园里的。我们在扣留营里也会种菜,增添伙食。”跟在张永新身后,观赏他的园艺成果,视线却不断游移在他身上那件有领T恤,背面印着“向暴力说不!”五个字。

不同时期的人生经历都在张永新身上烙成深刻印记,通通有迹可寻。

17岁成为劳工党学员,曾到街上游行示威,逃躲催泪弹与红头兵的追捕。20岁不知何故关进扣留营,8年后才获得释放。出来后,他做过杂工,写过文章,也在学院教过书;先后加入雪华青与人民党,一度当上人民党署理主席。直到52岁,他决定不搞政治,专心搞出版,抱着传播真理的初衷出版批判性书籍,惹上几次官非,书店至今仍屹立不倒。

“但我的人生不精彩啦,又不是成功商人,也不是政治家,有什么精彩?”他说。自谦里掩不住满足与自豪。

书坊取名“文运”,即文化运输,有传播思想之意。文运书坊位于八打灵再也第11区的一栋独立式洋房,底楼为书店,二楼则是活动空间,经常举办讲座会、研讨会和论坛。(摄影:李淑仪)

上街游行示威 两次身陷囹圄

前半生几乎都把自己投掷到社运与政治活动里,若要追溯最初的政治启蒙,想来是小学时经常翻阅的《水浒传》。

小时候的张永新,学业成绩并不优异,课外书倒是看了不少。他轮番细数四大名著,《红楼梦》和《西游记》看不入眼,《三国演义》还行,唯独《水浒传》可以一读再读。“英雄豪杰的义气啊,108条好汉逼上梁山反抗地主恶霸啊,这些看了最有兴趣。”

升上中学,手边读物换成了巴金茅盾鲁迅老舍等人的著作,慢慢积淀成他的思想底色。当时,校内还有地下学习小组,志同道合的同学聚在一起,阅读《钢铁是怎么炼成的》《牛虻》《松树的风格》等作品。“这些作品给我们影响很大。”

张永新说,他对国家前景抱持乐观,以游行为例,执法单位的暴力追捕也较为收敛。“前途是光明的,我们本身也是光明的。”问他理想国度的图景,他回答:“理想的马来西亚,就是一个真正多元、自由和民主的马来西亚,不同族群、性别和性取向的人都有平等的待遇。而我们文化人的工作,就是要提升整个社会的精神文明建设。”(摄影:李淑仪)

初中已留级数次的他,顾虑家里没什么钱,高中读了一个月决定辍学。那年不过17岁,他白天打工,晚上则窝在劳工党支部,与其他年轻人一起唱歌跳舞、补习读书,少不了参加那个年代频繁发生的示威活动。

“60年代,越南战争,援越抗美啊,反对货币贬值啊,我们去马路上写大字:打倒帝国主义。”在他记忆里,当年的镇暴队严酷得多,不会先商讨解散的可能,一来就放催泪弹抓人。“劳工党和人民党领袖被捕,我们又去示威抗议。我给他们抓了两次,上法庭,去新山监狱坐牢,一次是坐20天,一次两个月。”

积极生活充实自己 扣留营8年“时间不够用” 

1968年,张永新被送进柔佛麻坡政治扣留营,一直延扣了8年,而扣留的具体理由从来没人明说。他推测,该是在校时参与了学生活动而受到牵连。

扣留营有别于监狱,关在里头的并非刑事罪犯,反而有不少律师和大学生、知识分子和有志青年,自由度相对更高。举例来说,若伙食不新鲜或不足秤,扣留者还能提出投诉,要求多能得到满足。

对出身穷困、没有家室的张永新而言,扣留营的生活并不会太难挨,不仅无须为三餐苦恼,扣留者还自行组织学堂上课,精神粮食一样饱足。

摄于1970年代张永新关入扣留营之时。(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当然有时会想念爸妈,妈妈每来看我一次,我就伤心一次。但我尽量都不去想外面的世界,一想就很痛苦,不如专注于怎样在里面打发时间。”

他倒是很擅长打发时间。早晨锻炼,中午午睡,下午展开休闲活动,踢球种菜弹乐器,多姿多彩。到了晚上,大家聚在一块学习,有历史课,有医药课,还有语文课,不怕日子难以消磨。

可不是每个扣留者都把生活过得如此充实,有的醉心捕鸟,有的懒得动弹,有的滋事打架,有的深陷思念之苦,而张永新始终选择保持乐观积极的心态。

“反正现在我被关了,我要卧薪尝胆,我要积极看待。我每天起来运动读书、运动读书,时间过得很快,时间不够用。”

张永新在书店外的空地种了不少花草与果树,有羊角豆(”种得不错啊“)、番薯叶(”种了拿来吃,对身体好“)、木瓜树(”这个种不好,要死不死“)、泰国黄梨(”我吃了很多粒“)、椰子树(”以前我是住在椰园里的“)、桑子(”每早放在麦片里吃,吃了美容“),还有每天必须费力修剪的竹子(”剪到我满身大汗“)。(摄影:李淑仪)

“如果没进扣留营,或许跑去吸毒也说不定”

时间不够用,他感叹,8年只够用来习好马来文,来不及一并掌握英语,但如今回首,这已足以彻底改变他的人生走向。

“如果我没有进扣留营,我就没有机会把马来文学好,出来后或许只能当一个普通劳工,可能找不到工作跑去吸毒也说不定。”

在这之前,其实张永新一句马来话也不会说。讽刺的是,他在居銮成长的乡村,就叫做马来乡村(Kampung Melayu)。虽同住一村里,马来人与华人的住处分布却像楚河汉界,纵使偶有往来,但面对邻居的攀谈,不谙马来话的张永新完全无以应对。

这样不行,他想,若要在马来西亚搞社运、搞政治,就必须利用肉身受到禁锢的这段日子学会马来文。

“从最浅的学起,每天读6小时,后来读到高级语法去了。早上,我们会读报纸,大大声读,看到新闻里有生字,拿去背,很有效的。两年以后,换我教人了,这样反而学得更快,因为教人之前必须先搞清楚,不然会被问倒。我也开始阅读很多印尼小说,很高兴。”

学懂一门语言,思维也会有所改变,验证在张永新身上的是身份认同的转换。他后来都自称群岛人(Orang Nusantara),靠拢的是一种更多元、广袤的文化认同。

张永新(右起)与马来诗人乌斯曼·阿旺(Usman Awang)的合影,摄于1985年。(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反抗暴力与压迫 绝食抗议36天

说到这里,张永新不忘回头澄清,扣留营这段经历给他的人生带来正面影响,并不意味他认同扣留营是符合民主自由的存在。

扣留营里可以拥抱充实的生活,但扣留营里也有明目张胆的暴力与压迫。

有次,看守员前来将人带上庭,却史无前例逼迫扣留者戴手铐。“扣留者不是罪犯,去医院,去法庭,我们都不需要戴手铐。但那时落实新条例,要我们戴手铐,我们反对,双方开始打斗,最后派镇暴队来打我们。”

有次,一名扣留者因为耳朵出了毛病,日夜都听见噪音,看医生也于事无补,最后不忍痛苦上吊自杀。“大家很生气,这算是一种迫害,因为没有好好医治他。”营内爆发绝食抗议,张永新也参与其中,罢食36天。看守员将抗议者集中整顿,过程不乏拳打脚踢。随后,这场抗争在国际特赦委员会与扣留者家属的施压下落幕。

绝食那么多天,不折磨吗?

“不会啦,看你怎么看待。当然你会饿,会不舒服,身体会逐渐冰冷无力,就这么简单,饿多几天就没感觉了。”

囚禁不会苦,绝食不会苦,晃眼8年终于获释,得要重新适应没有围篱与铁壁的生活,或许才是真正的考验。

“你看啊,我在里面很充实,每天看到同样的人,同样的墙壁,同样的花草,没有看到外面的世界,不会觉得8年很久。一出来,哇,糟糕了,当年的邻居小孩,如今都能驾车载我了,很多东西不一样了。要找工,要学骑摩托,人有一点不能适应。”

独立出版社,有些人不敢做,有些人不要做。当初成立文运书坊时,张永新是抱着一种“做得了就做,做不了就不做”的心态。“当然,钱财管理也很重要。人家讲我很孤寒(粤语:小气),我到现在还是很孤寒,如果我不节省,我很难维持到现在。”(摄影:李淑仪)

年过半百淡出政坛 致力生产“文化子弹”

那是1976年,他28岁,在扣留营里锻炼了身体,吸收了新知,难得重获自由,却还是只能流连在建筑工地、板厂、戏院等地方打工,心里难免不甘。期间,他与昔日营友合作翻译《马华新文学简史》,因而认识了大马经济学家佐摩(Jomo K.S.)。得知佐摩愿意让他借宿,张永新在1985年毅然离乡北上,来到八打灵再也。

他蜗居佐摩家的小车房里,在天地间有了一寸方地可以专心写作,“这个时候最快乐了。”他写政治,写经济,也化名“张晓兰”写女性主义文章。

同时,他并没有停止参与青年组织与政党活动。

1986年加入雪华青时,张永新已三十来岁,是青年团里最老的成员,直到1993年超龄不得已离开,转身又到韩江新闻专科班教书,身边围绕的一直都是年轻人。

“年轻人最重要,我不要去找老朋友话当年,没有前途。我一出来就在想办法走向年轻人,我跟他们打成一片,我很高兴。”

张永新(后排左1)在韩江新闻专科班教书时,与年轻人打成一片,1996年更号召一群大学生筹办《大专生》月刊,直至1999年停刊。(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他后来也加入人民党,协助该党前主席赛胡先阿里参选。2003年,人民党与国民公正党合并成为人民公正党(PKR),起初张永新仍是最高理事会成员,后来慢慢淡出政坛,专注于文化出版事业。

“因为我觉得搞文化也是很重要。我看到很多书出版了,没人分销卖出去。其实我们做出版的,等于在制造子弹与武器给政党,这何尝不也是很重要。”

出版批判性书籍惹议 “总要有人触碰界限”

文运书坊在1998年诞生,两年后成立企业公司,兼顾书籍出版、发行分销与书店零售。从印刷到销售的每个环节,都是张永新当年跟从佐摩四处演讲、卖书所学到的技能。直到2014年,文运书坊才有了今天位于八打灵再也第11区、嵌在独立式洋房里的实体书店。

“我们的出版社,宗旨很明确,就是出版批判性书籍,传播真理。”

如何才是一本值得出版的书?张永新认为,“首先要看你的内容是否有素质、有意义,有没有讲真话,能不能给读者带来启发,有没有反映出什么,有的话就是好书。”(摄影:李淑仪)

批判性书籍如何重要?

“有批判才会有辩论,才会有进步。有些虚伪的、错误的东西,我们要去批判。现在我们的社会太多奉承,把错的说成是对的,假的说成是真的。还有些人是不敢批判,面对权贵势力,批判不是那么容易。”

批判了,然后呢?

“揭露真相啊。当然我们批判必须有建设性,要提出alternatives(替代方案),你同不同意是一回事。”

文运的出版品并非不曾掀起争议。

2018年,登嘉楼苏丹后针对《砂拉越报告:揭露一个马来西亚发展公司内幕》内容发起诉讼,案件仍未告一段落;2020年,《重生:新马来西亚的改革、烈火莫熄与新希望》封面被指侮辱国徽,张永新为此公开道歉;同年,内政部将已出版7年的《同性恋没问题!一位基督徒的观点》列为禁书,后来获得高庭批准解禁;2021年,前总检察长汤米汤姆斯出版回忆录《我的故事:荒野中的正义》被政府调查,张永新因此被传召问话……

“批判”常常与“勇气”挂钩,因为这条路不会没有风浪。而张永新说,他不是比较勇敢,事实是恐惧往往源于无知。

“如果每个人都怕,那就糟糕了。我很清楚这不值得怕,有些东西根本没问题,你为什么要怕。如果我不客气地说,你会怕,是因为你很愚昧。我们要去碰碰看嘛,你碰到了,就知道到了界限,你不走,老是在很远的地方说这个不行那个敏感,什么都不用做了。我们要走嘛,我们要尝试嘛。”

图为文运书坊一隅。批评归批判,但张永新说,出版书籍还是得要谨慎。“我们会注意,如果批判的是公共政策,那我不怕,如果内容涉及某个政治人物的私生活,这个我就怕,可能会被起诉毁谤。”(摄影:李淑仪)

“迎向挑战 人生才会过得爽”

现实里,敢于触碰界限的人终究不多。

这些年,他接受不少媒体采访,常常透露着苦无接班人的遗憾。而今再问他,他扩大了“接班人”的定义——不是非得要接下文运书坊才行,若城里有其他同行秉承相同理念,并且能够长久经营,那他也乐得退下来休息。

“之前独立出版社不多,现在看到有很多小型的独立书店与出版社出现。我常跟这些年轻人说,如果你做得跟我一样好,甚至超越我,那我更高兴,我就不用做了,可以回去写作。”

自从经营出版社以来,琐碎繁杂的业务几乎占据了所有时间和精力,他戏称自己是被出版生意抹杀的伟大作家。

“很痛苦啊,我完全不能写。后来MCO没人干扰,我才写了一些散文和小说,写得很高兴。MCO过后,唉呀,又得忙了。”他叹气连连。

年事已高的张永新,体力不好,眼睛不好,血压也不太好,带给他不少困扰。但一路走来,无论是权势的阻扰,抑或身体的衰老,都没能成功抹灭他想要“传播真理”的使命感。

“可能你会说我吹牛,但我每次都这样讲:困难的事情自己做,没有挑战的事情给别人去搞。如果每天做容易的事,有什么刺激?要挑战,要刺激,才有意义啊,才爽啊。”

张永新的人生“不精彩”,但很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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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淑仪

拉曼大学中文系毕业。文字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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