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访连建力,起初是因为他与香港合伙人洪文宝的设计作品荣膺了2022年德国iF设计奖,毕竟在来自57个国家,将近1万1000份的参赛作品中脱颖而出,怎么想都十分不容易吧!后来在采访过程中,层层“拨开”连建力后,总觉得:他的人生经历更值得作为此篇访问的重心——得奖是结果,心态才是因。
第一次踏足位于吉隆坡旧巴生路,由旧仓库改建而成的KongsiKL,没想到不是因为演出,而是跟受访者约好了在这里进行访问。采访当天,连建力十分贴心地发来约见地点的详尽位置,也幸好收到了这份简易版地图,停好车后,我顺利地找到了稍微有些隐蔽的KongsiKL入口;下午3点,连建力准时现身,顺道向我解释了约在此处的原因——
“疫情之后,我发现自己不需要一间工作室,其实靠电话、电脑、Wi-Fi,就可以处理很多工作上的问题了,所以我过了一年没有办公室的日子。平时的话,案子在哪里,我就会去哪里办公,像我跟KongsiKL有合作一个即兴厨房的案子,我有时候就会来这里办公。”
连建力蓄着一把大胡子,眉眼却很和善,兴许是做好被采访的准备,关于自己的一切,他都说得坦荡:今年47岁,癌症复发的父亲刚刚过世,一起得奖的香港合伙人也是交往多年的男友,35岁就已公开出柜,在德国生活时,结过婚也离过婚(前夫非前妻)……像是一本摊开在阳光底下,任由我翻阅的书——于是,我当然也没错过机会,就这样与他隔着一张小圆桌的距离,聊了一个下午。
人生的一次重要“重造”
比起得奖,我更好奇连建力为何会在八年前选择从德国回流马来西亚,当然也包括放弃建筑师工作,返马成立设计工作室,从零开始的这一职涯选择——有些误打误撞的,我恰巧问到了点上,原来这一职涯选择的背后,竟牵扯出连建力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重造”。
那一次重造,发生在2012年……
用连建力自己的话形容,2012年以前,他都活得很“用力”——在华文教育环境底下长大的他,从小就被灌输了各式各样的“生活信念”,譬如:铁棒磨成针、做人要刻苦耐劳、失败乃成功之母、男儿有泪不轻弹……于是,他一直都背负着这些“信念”,努力生活。从小学开始,他在班上就总是名列前茅,大学时选择双主修建筑系与城市规划系,提升就业竞争力,毕业后又领着奖学金到德国继续读研……
“我是在这种环境底下长大的,就是凡事都不能放弃,一定要尽一切努力来取得成功,加上我的性格本来就好胜,在校成绩也一直很优秀,让我长期对自己有一种很强烈的自信,”连建力认真剖析着从前的自己,实诚说道,“所以在德国毕业,并顺利进入当地一家建筑公司工作后,我一直都是拼了命在工作,还会为自己定下目标说,要在多短的时间内做到项目经理,几年内要升职,多久后要变成一个有话语权的建筑师等……后来我真的做到了,可是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为了“成功”,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连建力都过着早上十点上班,凌晨两点回家的日子,一天平均工作十六小时,一周七天都在上班,甚至可以连续三个月不休息。
忆起那段“用力”工作的日子,连建力依然感触极深,感叹道:“假如有时光机器,我一定要回去告诉当年的自己Take it easy, you don’t have to push yourself so hard.(放轻松,你不用那么勉强自己)”。但,时光终究无法倒流,所幸的是,连建力终于发现了那个盲目生活的自己,做出了改变。
其实就跟很多人一样,自己看自己,总是会有盲点,当初的我的确对工作非常有热忱,但那个用力的程度,已经完全失衡了。
因长期加班以及身处高压环境,连建力的健康终究在37岁时亮起了红灯,甚至亮红灯的还包括他的婚姻、朋友、家庭、金钱与事业;也就是在2012这一年,连建力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模式,不仅向公司请了半年的假期,阅读了大量身心灵与心理学书籍、看影片、上课、参加工作坊、逛展、学静心打坐,也彻底抛下了那些从小就被强加在自己身上的“信念”,以归零的姿态重新探索生命的本质。
“那段时间的我,就是突然很想知道人的本质是什么,快乐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活着,同时也觉得建筑师这个工作已经没有可以让我学习的地方,无法从这个工作获得满足感和快乐。后来,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了一句话:生命的本质是扩张,当下就触动了我。从那时开始,我就意识到,我的生命不应该只是这样,我想要做Art,而且是想要做一些有影响力的艺术。”
找到答案的连建力,在当时下定决心做了一个决定——摒弃自己太用力的生活方式,而接下来的人生,他只做自己喜欢的事,过一个开心人生。
“有人说我这个是中年危机,但我觉得不是。我是在重造我自己,而重造自己,我当然也会不安,因为我是在做一个没有尝试过的事情,我不知道结局会是如何,不安是必然的。即使不安,我还是要去做。”
“不用力”生活哲学
重造后的连建力在2014年,决定搬离生活了14年的德国,返马定居。当时在德国的友人几乎都不赞同连建力这个决定,甚至为了劝说他留下,还特别找了一天到连建力的家“开会”,向他分析回马生活的利与弊——谈至此,连建力忍不住叹道:“他们真的很爱我,很关心我,虽然最后我还是选择回马定居,但到现在,我跟这班朋友还是一直保持着联系”。
谈及八年前的人生抉择,连建力坦言,回流大马的主因是为了照顾生病的父母——听起来像是个被动的选择,实则不然,因为连建力并没有失去对生活的掌控权,反而在回马前就已做好了从零开始的准备,用调整好的身心灵状态,活出了一个没有太用力,却同样精彩的人生。
返马的第二年,连建力的母亲就病逝了,同年,连建力成立了设计工作室Putticoop,做房子改造、产品设计、舞台设计、品牌设计,甚至还开拓了一个“新身份”——策展人。
“策展人是我一直很想尝试,却不敢尝试的一个挑战,就是连写在bucket list(人生目标清单)上面都不敢的那种,”连建力笑了笑,继续说道,“但回来马来西亚后,我还是大着胆子去做了,不会做的话,就厚着脸皮去问人,我是属于这种类型的。”
结果,连建力第一次策展就取得了不俗的成绩,无论是人流还是展品卖出的数字,都相当令人满意,尔后连建力又陆续办了六七场展览。
“在我决定今后要做艺术后,我同时也决定了只做跟人和地球有关的艺术,不然我会觉得没有意义,办展也一样。我回国后大概办过七八次展览,上一个是陶艺展,我用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跟办展的艺术家聊这个展览的目的,以及她创作的意图等等,她是一个很有热忱的陶艺家,当她在制作陶土时,就是她最快乐的时候,陶土就是她的世界,所以后来我们决定了展览的名称就叫做What if the world is made of clay(如果世界是由陶土制成)……然后来看展的每一个人,我都会问他们,你们的世界又是用什么做的?我希望大家看完展回去后,可以思考这个问题。这就是我从事艺术工作,想要制造的小小影响力。”
虽说建筑设计与设计师同是设计工作,连建力在马发展的这些年与之前的生活却是大不相同。
过去做建筑设计师时,连建力接触的人不外乎就是工程师、客户,很少会跟终端使用者,譬如:大楼住户交流,因此设计出来的作品往往不会获得最贴切、最真实的回馈;转当设计师后,连建力接触得最多的就是“人”,做产品设计时,他会直接与客户沟通,做舞台设计时,跟他合作的人都是怀抱着艺术热情与创作才华的艺术家,策划艺术展时,他还能直接与普罗大众交流,站在第一线的位置观察他们对艺术的直接反应。因此,他格外享受跟不同的人合作,因为每个合作对象都会与自己激发出不一样的火花。
我问他,这些年来坚持只做自己喜欢的事,跟喜欢的人合作,是不是很不容易?连建力却答,其实他没有太用力去“坚持”这件事,因为很多喜欢的案子,要嘛是他自己争取来的,要嘛是主动找上门,至于不喜欢的案子(如要求不合理的案子),他也不会勉强自己去做。
“如果遇到一些要求不合理的案子,我都会主动结束合作,一来,做得不开心,设计出来的成品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二来,我不会把自己当作‘受害者’,当遇到不合理的事情,我会站出来制止,客户提出不合理的要求,我也会表达立场,而不是忍气吞声。我们有责任为自己争取权益,换句话说,今天你接受了客户的不合理要求,你也是促成这个客户变得越来越不合理的其中一个‘帮凶’。”
“所以,比起要求不合理的高报酬案子,你更乐意接一些设计费较低,合作起来却充满火花和乐趣的案子?”我问。
连建力丝毫不犹豫就选择了后者,但他也补充道,以较低的设计费接了案子A,有时也会迎来意想不到的结果,因没有人知道原来案子A就是打开案子B的关键钥匙,譬如这次得奖的设计作品,便是如此。
连建力说,他与男友的设计公司之所以会受香港艺术发展局之邀,参与《香港赛马会艺坛新势力》艺术节主视觉设计的Pitching(比稿),就是因为前两年他们参与了此艺术节的小型设计案,设计作品被主办方看见的原因。最终,两人比稿成功,再到后来拿着设计作品参赛,荣获两个国际奖项——2021台湾国际平面设计奖以及2022德国iF设计奖,既是努力的成果,也是不过分用力生活而获得的意外收获。
说起来,即兴厨房亦是连建力“不用力”生活的另一个意外收获。怎么说呢?其实早在八年前,连建力就想在国内落实“即兴厨房”这个艺术项目,一直到八年后,才因为与KongsiKL负责人的一次谈话,让这个艺术项目真正开跑。在过去八年里,连建力当然也试过跟不同的单位洽谈,但一直没有得到回应,结果计划搁置多年,没有太用力去促成时,反而办成了。
究竟不用力地活,是怎么个活法?就我看来,连建力依然努力在生活,但他不再单凭结果来判断自己够不够努力,对于“成功”的定义也跟十年前截然不同;曾经的用力过猛,让他狠狠尝了一次生活失衡的苦果,如今的他,更重视“均衡”,且正在尝试着用适当的力度活在当下……没有谁的人生可以完全被另一个人当作模板,而我只想透过他的故事告诉你:生活真的有一百种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