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婆罗洲之子李哲林的音乐中,万物皆有灵。山峦、树林、河流结合乐音,酝酿一场祭祀深处燃起的火光——婆罗洲之子的灵魂自此成形,自〈尼亚〉一曲萌生雏态,从微弱光影打磨至今日清晰的轮廓。这团温暖火焰始终燃烧,照亮李哲林自身来时的道路,也照亮原住民对土地的记忆、对身份认同的探寻。
Kuro Coffee黑白为主的工业风空间里头,婆罗洲之子(Anak Borneo)兼顾沙贝、木吉他、电吉他、效果器,声音表演营造浓厚雨林气息。《岛与燚祭》音乐会于6月20日预演,邀请城市中的访客一窥祭祀般的音乐演出。
成为婆罗洲之子之前,这个在舞台上“总是看起来很忙”的音乐人,首先是李哲林。就读于尼亚振南小学时便开始创作诗歌,中学也热爱写作,坚持拿中文课;2012年到古晋林国荣创意科技大学修读动画与多媒体设计。

初到古晋的日子,抑郁与焦虑缠身。李哲林与编曲软件为伴,音乐创作成为他的出口——就这样撑着,直至无法专注学业的地步。他辍学到同学的档口卖烧鸡翅,也在古晋何康伟音乐学院学习基本乐理、练习吉他。
此时,世俗眼中的歧途,正将他引领向另一条充满未知与灵性的道路。婆罗洲之子的形态正在时间孵化下诞生。

雏形——重回雨林的日子
辍学半年后,李哲林回到雨林,与外界断开所有联系。整整一年半时间,他的世界无声而寂寥,说出口的话不足三句——摔烂手机,把自己的社交媒体与联系方式抹除,终日坐在尼亚河边跟流动的河水说话。“Kampung(甘榜,马来语村子之意)里的人都说:这个人读书读到傻了。”
失语的光景中,唯有创作的本能仍在身体里不曾流失——陪他缓慢跋涉过无光的路途,回到重新学说话的起点,也将根扎在这片最初成长的土地上。回忆出走后重返家乡的时日,他唱起回家路上写下的〈尼亚〉:
Pulai menua 回来燕子归来的地方
境迁时过 怎能忘这一片扎根的家乡
Pulai menua 回来念念若初的老家
熟悉脸颊 思念乘坐着岁月的舢板
尼亚河上对影成双
原住民的生活与大自然的连结非常深刻,若是看见树林、河流的变化,便也等同于生活方式改变。小时候的李哲林听见tongkang(载送木头的铁皮船)行驶的声音便会奔跑到河边,彼岸的大树伫立着,像充满智慧的老人——如今,那些大树都已倒下,清一色种植实用价值高的油棕树。码头上物物交换的热闹场景不再,安静下来的河流鳄鱼泛滥,几乎每一公里都有十几只鳄鱼。
重回雨林的日子,光景和以往大不相同,却坚定了李哲林的创作方向。他决定书写人与土地的关系,写出那些生态环境的变迁、文化的失落。

认同——水下沉寂的部落
李哲林在各种文化融合的环境下成长,原生家庭是伊班族,领养家庭则是华人与马兰诺族混血。面对身份认同问题,他开始往家乡周围收集族群迁移的历史,了解自己为何生于斯长于斯。
而原住民的身份认同问题与脚下的土地紧密关联——土地孕育出文化,文化建立认同。〈梦·川〉写一座如今沉寂于水下的部落,或许能更好地言明这个概念。
冰冷的墙堵住了堵住了围困了山灵
堵住了堵住了梦境的推进
孤冷的岸围住了围住了山河在哪里?
我的家在哪里?在梦的海底
匆匆就逝去
古晋Bengoh水坝于2011年建立,从前翻山越岭六至八小时才能抵达里头的伊班部落,如今只需坐船四五分钟。水坝的兴建却也让原住民失去部分土地,山间筑起冰冷的墙,挡住水流的去向——河水逐渐淹没林地、山丘、村落。
伊班族友人的婆婆已从部落迁移到政府安置的住所,有一次回家乡探亲,船只经过旧日居所的位置,婆婆唱起一首与思念相关的民谣。
“梦里还能看见老家,可一切已然沉没在水中。就在那儿啊!祖灵啊!该何去何从?”
山林淹没成人造的汪洋,原住民失去与祖灵的连结。建设与自然,是否真的只能以如此形态对立?当李哲林用音乐阐发疑问,婆罗洲之子的灵魂核心自载浮载沉的水流中浮现。

岛与燚祭——走向光明的祭祀
《岛与燚祭》也命名为“Fire Ritual on Pulau”,“Pulau”一词有着双重含义——既是马来语的“岛屿”,也是伊班族语中“族人为后代保留的森林”。四个火字组成的“燚”则象征多重火焰,来自祖灵、来自土地、来自人心深处尚未熄灭的光。
这一命名也是《Pulau》与《Fire Ritual》创作专辑的结合,作为婆罗洲之子的首个专场演出,将于7月9日在白沙罗艺术表演中心拉开序幕。
〈Once upon a time when spirits run free〉将会是《岛与燚祭》故事的开头。此时森林还未被破坏,众生自在生活,原住民铜锣、甘美兰配合口白,诉说生机勃勃的景象。

而当最后一棵神树倒下,族人心中神圣的岛屿不再,婆罗洲之子弹起沙贝,乐器悲戚的声响仿佛哀叹树灵离去。〈The Fallen Tapang〉来自《Pulau》专辑,而Tapang(塔邦树)是砂拉越热带雨林最高耸的树木,伊班族人普遍认为树上住着树灵。
“最后一棵塔邦树倒了,变成油棕树。油棕树种不起了,变成街道。街道两旁,建起高楼。”歌曲尾声,婆罗洲之子缓缓道出对神树的哀悼。
沙贝被认为是召唤灵魂的乐器,祭师会用沙贝疗愈疑难杂症,而乐器原型来源于原住民的梦境。“原住民对梦的知觉和敬畏非常强烈,相信梦里会有启发或征兆,甚至连长屋走廊上挂着的头颅也会托梦。有的梦境需要通过一系列祭祀仪式才能解开。”
《Pulau》这一专辑标示了婆罗洲之子音乐风格转变的节点。早期的婆罗洲之子词曲兼并,曲风清新——正如2017年“爱国歌曲创作比赛”中获得冠军、最佳作词、最佳编曲的〈谁是你啊谁是我〉;直到2023年推出《Pulau》,开始脱离歌词,偏向剧场音乐氛围的纯音乐。
为了将《Pulau》的音乐具体呈现,李哲林与团队为7月9日的专场演出做出精密编排。Cibabond Studio也与《岛与燚祭》专场合作视觉,以布为媒、以形构意,为音乐会打造仪式与自然共生的舞台语境。以原住民手艺编织、大自然元素、火焰图腾为主题,配合歌曲渲染力的强弱,调适刚柔并济的视觉效果——届时,歌者与舞者将穿梭于舞台上的岛屿之间,呈现灵魂与信仰降临万物的仪式。

随着夜晚即将落幕,婆罗洲之子唱起《Fire Ritual》专辑中的〈Guide me to the light〉——轻柔、迷幻中充满信仰的力量,像从茂密树丛中窥见祭祀的火光,引领迷失的人们走向光明。
这是婆罗洲之子的《岛与燚祭》,每一位聆听者也将成为这场祭祀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