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现在她家大厅,她的成年儿子对我说:“我妈妈是一个很难搞的老人家。你等下进去她的房间,要是你被她骂出来,我们很抱歉。请你不要骂回她。我先和你说声对不起。”
我点点头,以示了解。这是一个80多岁患上末期癌症的女士,脾气暴躁的她把自己放在房间里,不想和其他人对谈。
我带着学习安宁疗护服务的大学实习生,站在老太太的房门敲门:“我们可以进来吗?”
房内传来声音:“进来!”
门打开,我看见一位高贵优雅、打扮整洁的长者坐在窗口旁,看了一看我及我背后的实习生。
我向老太太介绍我自己,也介绍实习生。得到老太太的允许,实习生和我坐在她房间里的书桌旁。 我们三人,坐在房间里,开始对谈。 我看到她桌上有一大叠稿纸,我说:“你喜欢写文章吗?” 我心里希望可以从热爱写作这兴趣开始和老太太建立关系。
她顺手拿起那一大叠的稿纸给我,那是她一个字、一个字用心地写在稿纸上的字迹。 端正的文字,犹如她优雅的气质。
她和我说:“我不会写文章。不过,这些都是我在圣经里头读到的文字。我很喜欢,有些我写下来。有些我打在电脑里列印出来,成为我祷告的文字。”
她继续从书桌上递上一大叠纸张给我,里头全是她从圣经里引用的句子。
我不断说:“wow…….wow….. that’s really cool!”(哇、哇,这太酷了。)
她继续说:“我一生中从没有打过这么多文字。自从今年八月份生病之后,我就开始把这些文字给记录下来。”
我手里拿着厚重的稿纸及纸张说:“神,祂一定给你许多力量。”
她说:“是的,神给我许多力量。可是,不是这一次。我一直祷告,希望祂能听见我的祷告。我希望祂不要这么快把我拿走。如果真的要拿走我的生命,请祂快一些把我拿走。我感觉很lousy(糟糕)。”
我听得明白,她的内容并没有说错,前后也没有矛盾。第一次诉说不要这么快把我给拿走,就是不要在这个时间点把我给拿走;第二次诉说请快一些把我拿走,就是不要病到最后死不去。第一次说的快,是针对时间点;第二次说的快,是针对衰老的速度。
我把我听到的,实话实说,告诉老太太:“我听得明白你说的请祂不要这么快把你给拿走,也听得明白请祂快一点把你给拿走。”
老太太说:“你这个人,有意思。有意思。”
我和她笑了一下。在这里,我就是负责点头、倾听、听懂病人在说什么,负责回馈。
“我这一生,很顺利。要什么,有什么。全是神的力量。我知道生命不可能都是永远顺利的。现在是payback time(偿还时期)。”
“所以,你相信神给你快乐,到最后你需要用痛苦来偿还?”
她苦笑一下,那满脸皱纹的脸颊全浮现。
“神是万能的,祂无所不能、也无所不在,”她如此对我说。
说着,说着,我看到她的眉头皱了一下。我说:“我读到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是酸痛的。不晓得你愿不愿意让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她含着眼泪:“我很孤单。家里的人,每一个越喊越大声,越逃越远。”
其实每一个对家人生气、对家人不满意的病人,到最后都是孤单的状态。这个现象,我能理解。
我继续点头、倾听。
“我也很累。心情很累。记忆不好。一直被人嫌弃。”她坦露自己不被家人喜爱:“我不是一个讨喜的人。”
她忍不住自己叹气,再说一次:“现在是 payback time(偿还时期)。”
我问:“所以你觉得现在是神在惩罚你?”
“是的。神在惩罚我。”
“我其实听不明白,可能需要你帮忙我。神如果要惩罚一个人,那个人一定要做错事之后,才惩罚他的。对吗?”
“是的。都怪自己这一生太自私。一路来都太自私,全都以自己为中心。”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因为你觉得自己太自私,所以神要惩罚你。”
“是的。”
“所以神用生病以及死亡来惩罚你?”
“是的。”
“那,我听懂了。谢谢你。”
“谢谢你。”老太太也这么回应着我。
我们仨一阵沉默。
我听懂,并不代表我同意这样的惩罚概念。 然而,我需要尊重这是病人对生病、死亡以及与神的关系所带来的想法。我需要尊重,我并没有打算改变她的想法。也没有打算用一些安慰她的话语来敷衍她的真诚。
几分钟后,我划破沉寂:“可以问你一些敏感的问题吗?”
“你问。”
“你对自己的生病状况了解多少?”
“不好了。”
“不好到什么状况?”
“很不好,随时可以死了。”
“那么,医生有告诉你到底还可以活多久吗?”
她看着我:“医生又不是神,他们怎么可以预测我的寿命?只有神,才能知道我的寿命能到多久。”
我点头同意。
我继续询问:“你刚才说你孤单,不被人了解。通常你在家里的时候,有谁可以和你谈这些课题吗?”
她笃定回答:“只有神。神,祂了解我。”
然后,我又一次看到她皱眉。
我知道她对神的陪伴,不再那么确定。可是,我不想戳破她对神那完美的概念。因为,那很没有礼貌。真的很没有礼貌。
我听。我听。我听。
她说。她说。她说。
听了好多往事之后,我忍不住说:“神,真的是你一生中最好的companion。”
“是的。不然我不会常用这些纸张来祷告,”她又皱眉了。
我再次看到她皱眉头,我手里捧着那些神的话语,我心里决定要邀请她多说。
我问:“你这段日子的祷告,神有没有给你任何回应?哪怕就是一句?”
“没有。完全没有。祂完全没有给我任何回应。”
“是什么原因? ”
“朋友说我需要把心安静下来。他们说我心不够安静。”
“你没有try?”
“有。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那,你怎么看?”
她不生气,却非常失望的说:“上帝遗弃我!”
她继续说:“上帝这一次不再拣选我。祂遗弃我!祂遗弃我!”
我知道这一次她很用力压抑着眼泪对我说出这句话。
她不想这么说,可是她不得不这么说。
这是她内心最真实的声音。
那一刹那,我突然明白了。就是听不见神任何的话语,所以拼命在房间里书写圣经话语。神要是愿意惩罚,总还好过一切只剩下遗弃。
我听了,感到很难过。不管旁人多么苦口婆心教她不要放弃信仰,不管自己长年累月多么信任所相信的神,她依然感觉不到神在这里。
神不在这里,患病的她,在这么脆弱的时候,神不在这里。让她脆弱的心灵,更孤单。
难怪,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她。只要一靠近,就必定被她骂。我今天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气,她如此愿意告诉我她内心真实的声音。
我忍不住伸出双手,抚摸这位老人家的手掌,多希望可以和她一同分担她内心被遗弃所带来的孤单。
坐在我背后的实习生,看到这一幕,不禁落下眼泪,不断抹掉眼泪。老太太看着实习生流泪,自己也随之掉泪。
接下来,我们也只剩下安静。 谁也不想先开口说话。 实习生站起来,拿了两张纸巾,一张给自己,一张帮忙长者病人抹眼泪。
我其实很想告诉她:“我们就是神派来的人,给你爱、给你关怀。”
可是,我不是神,我更不是神派来的使者。因此,我不想乱说话,更不想说出任何安慰的话。所以只能用双手轻轻放在她的手掌。
等她稍微平复了之后,我拿开自己的双手,看着她:“神遗弃你的想法,你和别人说过吗?”
“我想说,可是他们不听我说。”
“嗯,他们不听你说。”
“嗯,只有你们两个愿意听。”
“嗯。我们愿意听。因为我们知道你还是很爱神。”
“嗯,是的。这是肯定的。不管神爱不爱我,我还是很爱他。”
“我想,这样就足够了。因为你并没有遗弃神。”
她停了一下:“我从来不打算遗弃神。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祂一定会回来我的旁边。”
“太棒了。如果神祂知道你如此爱祂,我想神祂不会忍心遗弃你。”
她又皱起她的眉头,我知道我这一句话说得有点假了。
她回应我:“Que sera sera(世事不能强求)。”
我开头唱:“when i was just……”
她也跟着我哼:“when i was just a little girl……”
我们一同合唱。其实我不是很能记住这首歌的歌词,所以我时而哼唱,时而在chorus里一同唱出:
Que sera, sera, (世间不可强求)Whatever will be, will be,(就顺其自然吧)
The future’s not ours to see. (我们不能预见未来)
Que sera, sera, (世间不可强求)
What will be, will be. (就顺其自然吧)
唱完了,她看着我,没有给我任何笑容,虽然我满脸都挂着试图挤出来的笑容。
我知道她这样的领悟,是沉重的、是痛苦的。 然而,我很感谢她愿意用这样的唱法把心里头对死亡无法自主、连神也无法配合的无奈给唱出来。
我猜想,那个坐在大厅等候的成年儿子,他听到我们在房间里头唱起歌来,心里一定有着许多的问号。
我感谢她,让我上了一堂很宝贵的课。 离别前,我祝福她,我们拥抱她。她答应下个礼拜让我一同带着实习生再来看她。 她一点都不像大家说的很难搞。我想,很有可能,我们有缘分。 也很有可能,那是神最好的安排,也说不定。我知道我非常喜欢她,一个很优雅又很有想法的老人家,我很喜欢她。
祝福她。
后记:这则故事发生在疫情之前。我陪伴这位长者大约三个月。最后,长者离开人间。正如她所愿,神没有给她太多的折磨,让她在一个快速度的情况之下,昏迷一天,就离开人间,连生理的疼痛都省略了。当我站在她棺木前,给她一个鞠躬后,看着她躺在那边展出一抹有气质的微笑,仿佛就是对我、对着自己的岁月说着:“Que sera sera(世事不可强求)。”
谢谢她,我会记住很久的一位长者。祝福她,终于可以回到神的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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