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

【生命匠人】大体护理师张媚娟:一路好走不是必然

你还记得逝去亲人留在人世间最后的模样吗?绝大部分人的答案是:记得。无论多久以后,往生者的样子都会深深地烙印在家属心底,这最后的“模样”出自于大体护理师双手,净体、穿衣、化妆、入殓,只要与大体有关,就属张媚娟的工作范畴。即使处理过无数大体,她仍然无法坦然豁达地面对一具具大体的离去。一次,她甚至在接体过程中因为往生者死状惨烈而哭得不能自已,才发现:原来“好死”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稍有留意媒体报导的读者也许对张媚娟不陌生,她是孝恩集团的大体护理师,因为年纪轻轻就经验丰富,也非首次出现在媒体镁光灯下分享自己的心路历程。或许你会以为她从事这一行多年,对自己的职业见闻早已麻木,可以坦然面对“离开”这回事,实则非也。正如她所说,即使处理无数大体,至今依然有感,会因非亲非故的逝者离去而难过、不舍,也会被工作牵引情绪,因为她始终也是个血肉之躯。

“有一次,我们接到电话,是一名独居老人在家过世好几天被发现,我就和同事去现场接体。在前往现场路途,我还和同事讨论不知道现场会是什么情况,因为一般上几天后才被发现的遗体已开始发黑、出现异味,这些我们也不是没有见过。”

“死者的家因为没有开灯有些昏暗,踏入家门后,我远远看见一个黑色物体,但不确定是什么。”

她继续描述现场环境,墙壁旁边是饭桌,而她所见的黑色“物体”就在饭桌椅子悬空倒挂。她一步步往饭桌走去,始发现黑色“物体”是死者的头。见证死者死状,她马上转头跑到屋外痛哭一场,事后更形容自己“哭得比家属还惨”。

化妆是张媚娟工作的一环,图为活人演示化妆的部分。(图片来源:受访者)

她说,死者应该是吃饭期间突然暴毙身亡,因为他的身子半躺在椅子,头部仰卧悬空倒挂;死后身体流出渗透到地板的液体已经干涸,开始生虫。一般这类案件已没有进行大体护理,而是直接把棺木载到现场,将遗体入殓然后火化。当天完成报警手续之后天色已晚,火化场停止运作,所以唯有把棺木停放在公司,等隔日再火化。

“我当时最深的感触是:原来你要‘好死’也是很难的,真的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比起技巧,更考验的其实是坚持

小时候,张媚娟的志愿是医生,但也不是真的想成为医生,只是跟随朋友的脚步。后来,那位朋友真的当上了医生,20岁出头的她成为了舞者。

“我向来情绪比较敏感,会莫名地觉得情绪低落。那段时期处于人生低潮,明明才二十出头,却对世界不感兴趣,对人生感到迷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不是真的想死,但就会一直有那个念头,可能是没有找到活下去的动力。”

她偶然看见一个访问,受访者自杀未遂然后当起了遗体化妆师,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了概念,以后可以尝试往哪条路发展。

刚上班的第一天,她就遇到解剖的遗体,被解剖的身子显露出各器官内脏和大脑,她没有对眼前“赤裸裸”的画面存有一丝恐惧,反倒是好奇心更为强烈。

有别于一般女孩儿,她的手机相册里存有的不是青春洋溢的自拍照,而是“作品”照片,看着出自自己手中安详的遗容,她特别有成就感。

图为张媚娟的工作室化妆站及常用的化妆箱。(图片来源:受访者)

“这些都是化妆前后的对比,我拍下来看看自己哪里做得好、哪里做得不好,看着自己慢慢进步会很有成就感。”

说起入行门槛,张媚娟坦言具备化妆技巧的确有帮助,但比起技巧,更考验的其实是对这份职业的坚持。

“我觉得一般人太理想化我们的职业,想得太美了,以致于来应征的人很多,可以坚持做很久的人却很少。我们不只是帮往生者化妆化得美美让他安心上路,还会遇到很多恶心的事,比如内分泌的异味。对我而言,有些异味至今都还是很难忍的,比如口腔。”

她入行以后边做边学累积经验,有兴趣的部分就上网自学,如今即使大体在任何情况下突然出血,她也可以马上猜测得出是什么原因所致。

病逝女婴带来启发:把握时间活在当下

在张媚娟的职涯中,影响她最深的可说是一个婴儿的离世。

“一般婴儿过世都没有办事,但这个女婴五个月大就病逝,她的父母坚持要帮孩子办三天两夜的丧礼。我去医院接体的时候,因为她身型娇小,我就从医院一路抱着她回到孝恩馆。冲凉净体的时候,好像在帮自己女儿洗澡一样。”

因为婴儿父母没有要保留婴儿的物品,所以张媚娟保留了图中发夹奶嘴当纪念,时刻提醒自己。(图片来源:受访者)

丧礼期间,她在灵堂见到往生者的阿姨,对方跟她诉说关于往生者的一切。

“她一出生就生病,从出世到过世都没有离开过医院,那天她身上的那套衣服本来是妈妈打算让孩子出院时穿的。她与病魔搏斗期间表现得很坚强,可是最终还是没有办法活下去。”

张媚娟当时正受情感问题困扰,女婴的案件启发了她不应该再浪费时间在同个问题钻牛角尖,所以就下定决心做决定。

“她算是给了我勇气迈出那一步,因为我所拥有的这些时间,对有的人来说却是奢侈,所以不应该再虚度光阴。”

当自己成为往生者家属,更能体恤家属心情

张媚娟坦言自己早前在工作中只在意往生者,压根儿不会在乎家属,直到自己换位成为家属的经历,才深刻体会家属在丧亲时会历经的种种情绪,始学会和家属沟通。

“我以前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所以会选择避开家属,可是现在我会想和他们沟通,毕竟家属最熟悉往生者生前的样子。”

“最明显感受到这个转折是伯伯过世之后。我的伯伯单身,住在槟城,在他还未过世时,院方就拨电给爸爸,说伯伯时日不多。我们赶回槟城探望伯伯时,他想做的事还很多,但好像都无法达成。想回家,不能;想喝红豆水,无法吞咽。待了三天之后我们就回归各自工作岗位。”

当时张媚娟想好:如果在她来临的休假日伯伯还健在,她就回槟城煮红豆汤给他喝。最终,伯伯也没来得及喝最后这一碗红豆汤就走了。

因为爸爸不熟悉丧礼程序,伯伯的丧礼由她全权负责代办。

“当地的寿板店处理伯伯的身后事,我就经历了身为一名家属会有的所有情绪。比如我会还想要为他做些什么、担心自己做漏了什么,我还可以做什么……当寿板店出现一些状况时我就特别生气。”

“总之,丧亲家属从头到尾会经历的情绪,我都真切体会。所以,往后我更有耐心去聆听家属的需求;如果情况允许,我也会邀请家属参与入殓的过程,我知道:当下的他们一定想为往生者再多做些什么。”

“因为,真的没有以后了,只有眼前的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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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咏琦

曾任旅游杂志编辑、社会新闻记者和《访问》编辑,现为特约记者。因为善忘,所以想要好好记录眼前的故事,当时代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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