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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卡夫卡《变形记》——谈性别认同

写过《变形记》的卡夫卡,曾经想过要把自己的作品都付之一炬,烧个一了百了。

因为他觉得自己写的作品也不过是一种随意的涂鸦,根本不值得一提。

但所幸的是他的朋友即便听了他这个遗愿也没有去完成,而是将这些作品集合成册,出版成书。

否则世界就错过了一个卡夫卡了。

弗兰兹卡夫卡(1883-1924),犹太人作家,著作有《变形记》、《审判》、《城堡》,擅长描写人生中荒诞与不理性的一面。(图片来源:网络)

《变形记》讲述一个年轻人一觉睡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的故事,但他最担心的并不是自己变成甲虫,反而是想到自己作为家庭的经济支柱,变成这副模样要怎么上班?

人突然变成甲虫,这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情,变成虫了还想着怎么打工赚钱,简直荒谬。他的这篇中篇小说在1915年发表,距今已经有超过100年的时间了,但似乎人类没有停止过变形这回事。

某天早晨醒来,年轻人发现自己突然变成了一只甲虫。(图片来源:网络)

虽然不管是从1915年开始,还是从人类的有史以来开始,都没有人变成甲虫过,这自然是虚构的小说。但对于变成另一种完全不是自己的东西,我们还会感到陌生吗?

我很小的时候就曾经想过要变成一个男生。

但并不是出于性别认同上觉得自己是一名男生,而是对性别没有认识之下,单纯觉得当男生真的很方便。

因为家庭成员中男生较多,天气热的时候他们可以打赤膊周围去,没有顾忌。反而我就会被要求穿上“漂亮的裙子”。裙子固然是漂亮的,现在的我也爱穿,只是对小时候的我来说,女生就是别无他选要穿上裙子,这样的事情让我觉得很抗拒。那时纯粹是看着哥哥们就觉得他们真好,生活真方便。

再长大一点了我就不希望自己是男生了,我希望自己是金刚狼。

拥有坚不可摧的配件,金刚狼的构造在小时候的我看来是完美的。(图片来源:网络)

有着锐利而闪着银光的银爪从指缝间破蛹而出,而且金刚狼还有快速痊愈伤口的能力,造就了他也有着强大的不死之身,这让我觉得这配备简直太完美了,利爪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可以伸出来防卫,而平时就可以安然地藏在指缝间。这样我就可以所向披靡,安全地生活在这世界上了。

因为到了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意识到这是一个对女生相当不安全的世界了。我们从小就灌输孩子、少女,要懂得照顾自己,甚至不惜把社会上的诱拐、强奸案当作恐怖故事,说与他们听,在他们心灵深处埋下恐惧的因子,要他们警惕。但其实也同时让他们觉得若是发生什么事情了,那就是自己不够小心,没有做好本分的缘故。

所以上中学的时候不经意被跑过的同学摸了一下臀部,心里先是羞愧,然后觉得自己要是没有臀部让别人可以碰到就好了。或者是搭巴士的时候遭陌生人长时间注视、上下打量,觉得很不舒服,就在想自己为什么不能是透明人呢?

我们的成长环境让我们觉得我们有义务要保护自己,但从不告诉我们,犯罪有义务要克制。

这是个相当庞大的讨论,涉及的范畴也很广,但无论是我小时候,还是成长至今,这些问题丝毫没有改变或者减退过。因为单单要求受害者小心保护自己,在制止犯罪上是根本起不了作用。

我们的成长环境让我们觉得我们有义务要保护自己,但从不告诉我们,犯罪有义务要克制。(图片来源:Pixabay)

反而让这些受害者觉得,为了要在社会上安全生存,希望自己可以变形成为另一种不是自己的存在。

但是截至目前我所说的关于自己的变形,比起我朋友告诉我的,也不算是什么。

他有个关系相当密切的双胞胎哥哥。双胞胎是自生命诞生的那一刻就陪在彼此身边的关系。他说他觉得哥哥就是另一个自己,如果某天自己死掉了,这个人也能没有缝隙可言地延续自己的生命,他会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死掉过。对他来说,双胞胎哥哥是那样地亲密。

情况一直是这样,直到他升上中学后发现,自己喜欢跟自己一样的男子。

这件事情被家人知道之后就开始变得家无宁日,典型的传统父亲雷厉风行要矫正他,母亲则天天以泪洗脸,但这些都不是最伤害他的事情。最让他感到伤心的,是这个从胎盘时期就一起成型的生命体,想要和他进行切割。

“他睡觉的时候,会刻意睡得很开,并且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对着我。”当然,也不太可能会正面向着他。同是15岁的少年,彼此都在没有正规的性教育教导下,对同性恋三个字也只有道听途说,说他们是神经病、心理变态,有艾滋还乱拿针管在大街上刺人,以发泄不平衡的心理状态。

他于是把这个身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深深处,一个和自己自子宫就开始生成的生命体都不接受自己了,更何况是世间其他在不同的子宫生成的生命体呢?

他怀抱着这样的绝望,变成了一名异性恋者。

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就隐约知道他的性取向,不知怎么地我在这方面似乎很擅长,能分辨。但我从没戳破他,也不打算这么做。直到他在我面前为了符合形象,假装跟异性恋男子一样看漂亮的女生,假装自己对女生的身体有兴趣,我当下感到悲从中来,也许是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曾经想要变形的所有物体。

为什么人会需要变成另一种不是自己的东西,只为了不被人伤害呢?

后来我终于忍不住告诉他,我说我隐约知道一些事情哦,但你不想说没关系,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用在我的面前变成另一个东西,另一个不是你的东西,就好了。

我并不觉得我的这句话本身能有多大的力量,因为作为一个同性恋活在一群异性恋群体中,他们长年怀抱不安与恐惧,怎么会是我的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所以无论我们关系多好,他对我多好,我都始终觉得我无法走进这个朋友心底深处。

因为我们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我只是希望他在我的面前,不用变成任何东西,这样而已。

一想到我们都科技发达到有人工智能、超级电脑了,距离卡夫卡的甲虫也过去一个世纪了,我们却还是一样,会变成另一种完全不是自己的东西,想到这样的事情就觉得相当难过。

对了,《变形记》最后,变成甲虫的年轻人死掉了。因为变成了一个不再是自己的东西,大概是没办法长久地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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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树

自由撰稿人。喜欢阅读,喜欢听故事,也觉得世间万事万物,皆意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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