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开出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了。
我走到C节车厢,买了一个杯面。车厢颠簸,服务员小心翼翼地打开杯面盖子,放在热水箱的出水处,扭开。我捧着热腾腾的杯面,走到一旁的用餐范围内。两桌四凳,一共六个圆形,清一色的不锈钢铁灰。我往杯面里扔进三分钟的时间,然后紧按盖子,让面在静止的时间中解体变软。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的马来男子,全神贯注地低头看书,眉头紧皱,不知是读到了令人费解还是伤心的句子。我们隔着两张圆凳静默地对坐,像两片不相干的叶子泡在同一片轰轰隆隆中。他没瞧见,火车正如射出之箭往前飞奔,而我看见了,窗外风景正以时速140公里往后涌退。前面是以时速140公里变得越来越小的槟城,后面是以时速140公里越来越近的吉隆坡。四个多小时后,我的背面会比我更先看到另一座城市。
我知道,我们的背比眼睛看到更多东西。苏格拉底说,洞穴里的囚犯只看到墙上虚幻的影子,背面看到的才是洞穴的出口和太阳。杨德昌让简洋洋举起相机拍摄众人的背,因为,爸比,我们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后面,这样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或许时间过去了才能被看见,不想面对的才重要,背着人流的眼泪才真实。火车驶过吉辇河,河水混浊不见底,看不出是往前流淌,还是往回倒流到一切的开端。
我知道,这是一列倒着前行的火车。无关起点,无关终点,关乎在前进时,你的眼睛是否与你的背连结在一起。小小的岛屿四面环海,时间在环形轨道上行走,每一次的前进都是回溯,每一次的遗忘都是回想。有时候我会忘记自己是个住在岛上的人,有时候我会忘记,每个离开的人都是背着岛屿踽踽前行。可路走得越远,离起点越近。终于你历尽艰辛、风尘仆仆地抵达,那名为故乡的土地。然后,终于你记得,世间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在你背后。
编按:“开故”作家育成计划是由香港文艺复兴基金会和文学杂志《字花》于2022年首次举办,为有志文字创作的朋友提供故事写作课程及指导,最终选拔一位优秀学员,于海外城市驻留,丰富其写作及人生经验。
槟城和香港都曾是殖民地,汇聚多种文化社群,同时在历史长河形成独特的华人社会,值得深入探索,故与《城视报》合作,带来优秀学员黄言丹,展开三个月的槟城之旅,产出《背着岛屿的人》每周专栏与《纸造人》短篇小说,于星洲日报、访问网、城视报三大媒体同步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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