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

由听障人士经营的“无声咖啡馆”——他们是“隐形”的听障社群

在你的人生中,你是否接触过听障人士?又或者,你是否见过听障人士?根据我国社会福利局于2018年所公布的资料,我国共有49万7390名残疾人士,其中听障人士占了9%,即4万4765人。这一数目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吊诡的是,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听障人士却犹如“隐形”般的存在,皆因单从外观,根本无法分辨一个人是否失聪。“隐形”所带来的其中一个结果是,你看不见听障人士的存在,听不见他们的诉求,甚至在你的一辈子里,你从来不曾想过:听障人士在我国能获得完善的教育吗?他们在长大成人以后,又是如何过活?大马的企业文化能否接纳听障员工?我们的社会对听障人士是否足够友善?

“在你的家乡,有没有聋哑学校?”

才刚开始跟张雯慧(Bridget)交谈不久,她就问了一句“难倒”我的问题。我们俩就坐在由她经营的Coffee Sprex里,而她用探究的眼神望着我,耐心地等待我的回答。

为了回应她认真的提问,我努力地在脑海里回想有关家乡的记忆,但有关“聋哑学校”的资讯却近乎零,于是我只能惭愧地小声说一句“我不知道”。然而,张雯慧似乎压根儿没期盼我能给予她一个准确的答案,而是继续说明她问我这道问题的意义。

“在我们的国家,很多听障人士都没有机会接受良好的教育,试想一下,即使你的家乡有聋哑学校,但如果距离太远,对一些家庭来说,他们也许会考量到距离,而把听障孩子送到正常学校去上学。那问题来了,在你的人生中,有没有接触过会手语的老师?老师不会手语,听障孩子怎么学习?于是,正常孩子一年里从学校学习到的知识是80%,听障孩子是10%,跟正常孩子相反,听障孩子不会的东西反而是一年一年的叠加,直到他们中学毕业,踏出社会为止。”

当然,并非所有听障孩子的宿命都是如此,但令人感到无奈的是,也并非所有父母都有余力让听障孩子能够跟其他孩子一样,站在相同的起跑点。

“有人问,为什么听障孩子的父母不亲自教孩子念书?而是任由孩子的学习进度落后?我只想反问一句,在你的求学生涯,你的父母有时间教你念书吗?听障孩子的父母何尝不像我们一样,工作忙得连教孩子念书的时间也没有?”

就张雯慧看来,听障孩子和一般孩子不仅连起跑点不同,之后的人生轨迹也大不相同,而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和听障股东共同开设Coffee Sprex,聘请并免费为听障员工提供职训的一大原因。

坐落于雪州格拉那再也的Coffee Sprex,由于店内的员工皆是听障人士,因此顾客在点餐时,必须以纸笔与员工交流。然而,店内的常客早已熟悉Coffee Sprex的运作模式,无论是点餐或付款,丝毫不会出现无法与店员沟通的问题。(摄影:关家汶)

若你的观察力特别敏锐,或许只要一走进Coffee Sprex,你就会发现这里的与众不同,比如这家咖啡馆异常安静,并不像其他咖啡馆一样会播放音乐当作背景乐,比如服务员之间,是使用手语来沟通……

张雯慧表示,Coffee Sprex早在2013年就已经成立,当初只有半间店面大,一直到2017年,时机、资源都成熟了,才搬到现在的地点,拥有一家完整的独立店面。

“我不希望你用‘创办人’这个字眼来形容我,我觉得太重了,怎么说呢……”张雯慧稍作停顿后,解释道,“对,这家店是我开始的,资金也是我找来的,但这家店共有4个股东,2个是听障人士,2个不是听障人士。我希望在未来,当2名听障股东已经可以独自经营这家咖啡馆的时候,我们2个非听障股东就可以把股权转让给他们。由听障人士自己经营一门生意是他们(指听障股东)的愿望,也是我的终极目标。”

张雯慧轻描淡写地述说着未来的目标,仿佛这将是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实际上,经营一家咖啡馆原本就不简单,更不用提张雯慧在这家咖啡馆里所扮演的角色,早已远远超出了“老板”的范围。对许多曾经到这里打工,接受过张雯慧指导的听障员工来说,张雯慧就像他们的母亲一样,对他们关爱却不宠溺,给予他们的是教导而非同情。

“他们全部都叫我妈妈,有些一有时间还会回来义务帮忙,对他们来说,这里就是他们落脚的地方,也像他们的家。”

张雯慧与听障员工互相学习  挑战一个月内学会手语

提起刚开始接触听障人士的过程,张雯慧笑着回忆道,“在离开上一份工作后,有个朋友主动找到了我,说他要在一个月后开一间小餐馆,想找我帮忙教他的听障朋友(其中之一为Coffee Sprex的现任股东Kent)关于经营餐馆的大小事,当时我的第一个想法是:“怎么教?因为他们听不见。”然而,张雯慧最终还是接受了这项挑战。

“虽然当时很压力,但我决定把它当作一个给自己的挑战,他们听不见我说话,那我就去学他们的语言。我的想法是:我教你我会的,你教我你会的,我比错手语,你可以笑我,你做错了,我也可以骂你,他们说‘好’,就这样开始了Coffee Sprex。”

左起为Coffee Sprex的两名厨师Chuah与Kent。Kent亦是Coffee Sprex的股东之一。(图片来源:Coffee Sprex脸书专页)

成立至今,Coffee Sprex已迈入了第七个年头,培训过的听障员工更已超过40名。说到这里,张雯慧语气略带自豪地说,星巴克在槟城开设的第二家手语分行里,就有一名员工曾经接受过Coffee Sprex的培训。

“我们这里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我会先教你怎样服务顾客、打扫卫生;第二阶段,我会教你怎么做冷饮,之后才学热饮,比如怎么泡咖啡等等;第三阶段,你必须做决定,要学煮或做蛋糕,如果比较喜欢煮,就到后面的厨房学下厨,如果比较喜欢做蛋糕,就跟我们的一个听障烘焙老师学烘焙;当他们真的掌握好下厨或烘焙的技能了,才可以进入最后一个阶段,学怎么用收银机和算账。”

尽管Coffee Sprex只是一家咖啡馆,在张雯慧的管理之下,却宛如一个专门为听障人士而设的小型职训机构。那些慕名前来的听障人士在接受完培训后,通常都会回到原本的州属,寻找一份让他们得以发挥自身潜能的工作,而不是像过去般,仅仅是依靠家人又或只能以出卖劳力来过活。

张雯慧感慨的说,有些听障人士不但从小就没有机会接受良好教育,还长期被父母或师长忽略,逐渐萌生了自暴自弃的念头。在他们的世界观里,听障人士不值得被重视,听障人士“什么也做不好”,因此他们早已失去了好奇心,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兴趣,更不谈“梦想”。

“为什么我们的职训分作四个阶段,那是因为如果没有告诉他们,学完A可以学B,学完B可以学C,或者他们可以有怎样的前途,他们可能做不了多久,就会想去找别的东西做。我们就像在帮他们放脚印,可以这样走、那样走,他可以跟着这个脚印走,也可以走向别的地方。”

张雯慧对待Coffee Sprex的员工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给予爱的同时,也教导他们分辨对错,并非站在高点,用同情的眼光给予他们“怜悯”。(摄影:关家汶)

对张雯慧来说,自己所做的一切丝毫不伟大,反而用了“弥补”二字来形容她在Coffee Sprex的付出。

“我现在在做的是弥补,当他们有了一技之长,比如烘焙、下厨、泡咖啡,那他们就可以养活自己,甚至在未来,可以去帮助其他人。虽然有时候我被他们气得半死,但只要看到我手中这边咖啡,”张雯慧边说,边向我展示了咖啡杯中的拉花图样,“我就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无独有偶  RCDM鼓励听障人士自强自立

如果说Coffee Sprex是一个专门为听障人士所设的小型职训机构,那RC Deaf Missions就是一家架构完整,着重于培养听障人士自强、自立的良心企业。

RC Deaf Missions(以下简称RCDM)是由Agnes和Mario两兄妹于2006年所创办,多年来致力于改善我国听障人士的生活情况,除了拥有一间由听障员工全权负责管理的咖啡馆,该公司也出售由听障人士缝制的手工艺品,甚至还开设了由听障人士担任老师的手语课程。

RC Deaf Missions位于雪州格拉那再也,不仅是一间咖啡馆,也售卖由听障人士制作的手工艺品,同时提供手语课程等。(摄影:关家汶)

在RCDM,听障员工所展现出来的自信,正是创办人Agnes想要打造的理想企业文化。

“在还没有创办RCDM前,我曾经帮助过几名听障人士找工作,因为对他们来说,要找到一份有意义的工作是非常困难的。可是后来我发现,虽然我成功帮他们找到工作,但他们往往不到一年就会离职,让我感到不明就里。”

原来,是沟通出了问题。

“有的老板答应聘请听障人士,但他的公司却没有准备好迎接一名听障员工,比如整间公司里,没有一个人会手语,有的员工还会带着有色眼光去看待听障人士,下意识的认为‘残疾人士无法胜任那份工作’。在职场上所遭遇的偏见和一次次的沟通失败,让那些我曾经帮助过的听障人士,因绝望而离职。”

在深入了解听障人士离职背后的原因与深思熟虑后,Agnes做出了人生的一项重大决定——创办RCDM。

“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我要改变这个情况,改变听障人士的生活,改变大家对听障人士的刻板印象,让他们看见听障人士也有能力帮助公司取得成功,那我就必须成为一名雇主。”

尽管Agnes还有一份全职工作,她依然决定担起这份重责,而RCDM也从一开始——在一个小摊位售卖听障人士制作的手工艺品,到如今拥有了“咖啡馆、教室、办公室三合一”的一个专属于RCDM的空间。

“RCDM不只为听障人士提供就业机会,在这里,每一名听障员工都是独立自主的个体,我不会代表他们说话,因为他们可以自由表达想法,而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公司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在这里,无论是管理咖啡馆的人、制作咖啡的人、烹煮食物的人,又或制作手工艺品的人,每一个岗位都是被尊重的,这就是我创办RCDM的其中一个宗旨——把权力交还到他们的手中。”

(摄影:关家汶)

听障人士权益逐渐受重视   惟“路途仍漫长”

时光飞梭,距离Agnes创办RCDM至今,已将近15年光景,对于长年拥护听障人士权益的Agnes来说,我国社会究竟对听障人士是否足够友善?

“我不能说完全友善,比起20年前,已经有越来越多人开始关注听障人士的权益,很多公司也愿意以合作方式,聘请听障员工。但事实是,我国并没有足够的手语翻译员,听障人士在职场上依然难以和同事沟通,这些问题都意味着我们还有一条很长的路要走。简单举例来说,在你的工作环境,对听障人士友善吗?”

根据RCDM所掌握的资料,我国专业手语翻译员的人数不到100人,这也说明,1名手语翻译员必须同时照顾超过400名听障人士的需求——这已是“不可能的任务”。而RCDM之所以开办手语课程,并以招收非听障人士为主要目标,除了是想让更多人学习手语,消除听障人士与非听障人士之间的沟通障碍外,另一个潜在原因则是希望透过教授手语,启发更多非听障人士加入手语翻译员的行列。

虽然根据我国社会福利局于2018年所公布的资料,我国共有4万4765名听障人士,但实际上,许多听障人士并没有到社会福利局登记,而我国的手语翻译员与听障人士的实际比例据悉高达1:5000。(图表来源:大马社会福利局)

“虽然我为RCDM的发展感到自豪,但我同时也认为RCDM必须做得更多,所以在2017年的时候,我开始了‘SAF计划’(Signing Angel Fraternity),鼓励手语班的学生当义工,免费为穷苦的听障人士提供手语翻译服务,相对的,他们也可以真正实践自己所学,踏出课堂并走进听障人士的社群。”

除此之外,RCDM也会不时与非政府组织合作,举办免费讲座或宣导活动,比如:网络安全讲座、写作讲座、预防不同疾病的宣导活动等,确保听障社群也能够接收到最新资讯,不会因语言的限制而被排除在体制外。

在访问的最后,我忍不住问了Agnes一道题,“为什么你会投身于帮助听障人士,那么坚持的要改善他们的生活?”岂料,我再一次被“难倒”了,她这么对我说……

“让我问回你一道题,在这个社会里,你爱的是什么?你最想帮助的人是谁?当阅读报章新闻时,什么样的新闻最触动你?动物?老人?还是小孩?”见我眉头紧蹙做思索状,她笑了笑又继续说道,“在这社会上,的确有很多人都需要帮助,但你总会特别关心某几个群体,我不认为这是可以解释的。”

“曾经,我的母亲在过世前也问过我,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说‘你这样太花钱了’。我只能告诉我的母亲,是上帝让我这么做的。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父母会爱我们,教导我们对与错,但你可以想象一个听障孩子的成长过程是怎样的吗?通常,他们的父母都会叫他们待在一边,什么事也不让他们做,因为他们的父母以为,他们什么都不会做,而听障孩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

RCDM的手语课程是由听障老师授课,Agnes表示,部分学生一开始上课时,都会担心发生沟通问题,但往往在正式上课后,学生都会与经验丰富的老师们打成一片。(摄影:关家汶)

以自己曾接触过无数听障人士的经验,Agnes分享道,“有些听障人士看起来似乎很坚强,但其实他的内心早已破碎不堪;有的听障人士在接受了你的帮助后却连一句‘谢谢’也没说,只因为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学习过要跟别人说‘谢谢’。对听障人士来说,要打开心房向他人剖白自己,是非常困难的。”

Agnes最后向我说,或许也是对你说,对任何一个有志者说:“我只是在做基建的部分,这份事业将会被遗留下来,等待下一个人继续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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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家汶

访问网前主编。台湾世新大学广播系毕业。

颜祖威

拍片的人,用汗水和劳力,再加上一点点的艺术天份,来换取生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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