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亲节期间,大家争相在社交平台上表达孝心与爱意,在一片温馨和乐的氛围之中,我们是否也可以容纳一些形状尖硬、颜色暗浊的亲子故事?生命关怀工作者林润崧在2005年创办马来西亚AKASHA学习型社群协会,积极探讨原生家庭对人的影响,并向受伤的心灵提供协助与陪伴。走上助人之路,或多或少与他来自破碎家庭的生命经验有关。他不否认自己曾对外遇离家的父亲怀有恨意,但仍用了十余年与父亲达成和解,他说,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自己太痛苦了。
“我以前都没用自己的眼睛来看你,全是通过妈妈的眼睛来认识你,所以我一点都不了解你。我们可不可以有一个新的关系,让我用自己的眼睛来认识你这个人?”
这段话,是林润崧在诚实面对成长创伤后,决定与父亲重建亲子关系时,与他开启对话的开场白。
两人的关系向来疏离。
林润崧是个早产儿,曾在喝奶时噎住窒息,母亲担心自己无法妥当照顾孩子,加上一些迷信因素,遂将他送到外婆家抚养长大,导致他无法像自己的兄妹一样,与父母共同生活。直到12岁那年,他才正式被接回家,可是那个梦寐以求想要回来的家,却因父亲外遇的事迹,总是陷入争吵,弥漫着压抑氛围。两三年后,双亲便离婚了。
“我跟父亲从小没什么互动,我跟他的互动更多是处在一种幻想。通过母亲双眼来认识爸爸,得到的都是负面形象。当他越来越不重视这个家,母亲脾气也越来越差,我也因此经常受到母亲的虐打。仿佛家里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缺乏父亲关爱 滋长自毁人格
后来回想,当时年幼的自己,哪知道大人世界中外遇、离婚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是感觉到大家总是不开心,尽管这些负面情绪有时会化为具体、尖锐的暴力,施加在他的身上。
但是,没见过“正常”的轮廓,难免会以为“不正常”就是原本该有的模样,更不会意识到,这样的错误认知如何影响个人人格的形塑与建构。
小时候,所有父母对待你的方式,哪怕是打骂,你都会接受,并认为那就是爱,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一个没办法从父母身上得到真爱的孩子,长大以后,是否就会带着缺乏真爱的方式去对待人?在我不了解自己的生命状况以前,我没办法跟他人建立一个良好的关系。
林润崧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每每与友人好不容易发展到能够深交、谈心的阶段,自己总会率先放弃这段友情,落入老死不相往来的窘境。读大学时,本可以以优秀成绩毕业,却在最后一刻放弃答题,把成绩搞砸,工作亦然。纵使能够顺利完成工作,却必然会与同事起冲突,最后不得不离职。
“每次快要成功时,我就会把东西毁掉。这样的事情一直在我生命中重复发生。”这促使他回溯童年经历,寻找一切问题的症结点。父亲,是其中一个答案。
“我发现自己在成长历程中,不得不用自毁的方式,来活出生命的价值。当爸爸拥有另一头家,我们这一家就会与他们对抗,而最好的对抗方式,就是通过毁掉自己,来让他意识到我们多重要,他不珍惜的话就让他什么都没有,继而希望他回来。这是一种脱序行为。我的自毁行径,其实是在呈现自己对父亲的需求。”
走上助人之路 重启父子对话
长大成年后,情况并没有变得比较好。离婚后的父亲,负起照顾孩子三餐的责任,但也仅此而已。由于爷爷是当地著名的商人,经营家族生意,父亲自然寄望孩子从商,继承家业。但,林润崧志不在此。大学赴台报读中文系,毕业后成为全职社工的他,在父亲眼中看来是一份耻辱。
“我爸从来不想了解我的工作内容,甚至一度想要与我脱离关系,他说,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大学毕业的孩子要做一份没有固定薪水的工作,让他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
然而,在成为助人者之前,自己必须先跨出一步,解决好自己的生命问题。在2004年,彼时30岁的林润崧开启自己与双亲的和解之路,与他们重启对话。
“之前,我是以小孩子的心态与父母建立带有伤害的亲子关系,如今,我想以成人孩子的心态来重建新的亲子关系,与他们有一个成人的互动,彼此的眼睛相对而视,这样一来,我可以问妈妈为什么那么喜欢打我,也可以问爸爸为什么要离婚。”
他与母亲很快便达成共识,但与父亲的和解旅程,他走了整整18年。
首次谈话,父亲听了儿子长年埋藏的心声,很是惊讶,痛哭流涕。“这些话我必须这样说,因为我真的没有用自己的眼睛来认识爸爸。妈妈讲爸爸是怎样的人,他就是那个人。那次之后,他也愿意继续跟我进行谈话。”
一次对话不够 和解必须一直进行
林润崧表示,和解这件事,并非一次对话足以解决,和解必须多次进行、一直进行,一直到父亲在2014年诊断患病,2016年确诊癌症,2018年病逝后躺在棺木里,“我都还要跟他做和解,”甚至到现在,和解也不会结束,“因为带着记忆的人是我啊。现在如果我想到父亲当初怎么对我,生气的情绪回来了,那就必须再做和解。”
尽管如此,父亲患病一事,也让两人的和解之路有了突破,多少也算不幸之幸。
“父亲不擅言辞,每次对话,他不是沉默就是流泪,所以和解才进行了那么久。”2014年,林润崧陪父亲到医院复诊,回来后,父亲递给他一封信。“我以为那是一封遗书,打开后,才发现那是网上流传的一篇爸爸写给儿子的文章,可能他觉得这些文字能够代表自己的心声,便亲手抄下来,改了几处细节,再复印三张给我们三兄妹。”
林润崧表示,当初读了感动不已,他看到在信纸背后,缺乏文字表达能力的父亲,渴望与孩子互动的强烈意愿。这大概算是父亲给予他的首次明确回应。
兴许是因为父亲自觉自身健康每况愈下,所以更愿意主动表达自己。林润崧自2005年起发动的亲子大会,每年都会邀请父亲出席,父亲每年都说好,却一次次缺席。直到2016年,他终于现身大会,也才开始亲身了解儿子十多年来都在做着什么样的工作。
“刚好那场演讲的内容,就是述说我和父亲的关系。结束后,现场观众把我父亲拱上台,要他说几句话。父亲说了一句:这个孩子值得我的骄傲。我听了内心当然欣慰,但更感触的是,若爸爸这番话,不需要用一场重病换来,我会更满足。”
原生家庭问题无法解决 只能理解
此后,直到父亲临终前,林润崧都陪在身边,与他敞开心胸对话,录下他的声音,收集他的故事。在这漫长的和解过程中,林润崧还对父亲说了很多话——“对不起,我心里曾有不想做你儿子的念头”、“我很高兴这辈子,你是我唯一称呼爸爸的人”、“谢谢你给我生命,我很高兴这辈子可以做你的儿子”。
说出这些话的他,内心难道不曾对父亲有过一丝恨意吗?
“当然恨啊。”
那为何选择走上和解之路?
“因为痛苦啊。我对父亲说出这些话,其实是一种责任归还,不然我大可去找别人当爸爸,将这份需求投射在别人身上,替补爸爸的身份。但这些人毕竟不是亲爸爸。长久下来这不好受啊。
一个人不够痛苦,不会选择和解。原谅是一种选择,一种我用来表达爱的选择,但这并不会否认他对我造成的伤害。
林润崧说,有别于生活中吃喝拉撒睡的问题,这些原生家庭的生命问题,它不能解决,只能接受、理解,最后达成和解。
他解释,接受是一张门票,让我们有资格走入一座专属的影院。入场后,我们必须找到适当的位置坐下来,这就是理解。安顿好自己后,才去重新看一遍自己的生命故事,反复地看,看了以后,还得懂得如何讲述自己的生命剧本。
“讲了一遍两遍,自己可能哭得稀里哗啦,连话都说不出来,讲了第三遍,也许好一点了,慢慢的,到了第三十遍,你会发现自己的说法不太一样了,你的体会不同了,那么这个生命问题就不再对你造成困扰,并且你会发现,这个故事还可以用来帮助他人。”
如今,成为生命关怀工作者长达17年,林润崧确实正在用自己的故事帮助一个个受创的心灵。他不忘笑说:“至少我到现在都还没将这件事毁掉”。这大概就是和解的力量。
“理解了,和解了,生活并不会发生巨大改变,但自己面对冲突的反应模式会不同,反弹会变小,人也比较亲和,不再像一个长满刺的刺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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