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后不到七日,先是驻港国安公署称要严惩“以灾乱港”份子,后有3人涉嫌煽动被捕。有法律学者向德国之声表示,香港当局似乎讽刺地把要求独立调查视为“危害国安”;一名火灾生还者说,这是一场“人祸”,她仍在等待特首李家超给个说法,“相信很多人都在等他”。
香港宏福苑大火週二(12月2日)头七,全城弥漫哀悼气氛。火灾多日后,Anna终于从这场噩梦中回神。
“还没消化到这件事。为什么会这样?简直是不可思议,叫做疯癫。”
69岁的Anna是宏新阁最后一批逃出来的居民。11月26日下午2点多,独居的她接到亲友打来问起附近火灾,起初不以为意,直到听见走廊人声嘈杂,才惊觉火已经烧了过来。
“我进了电梯,警钟才响。我们是最后一批。到地上走出去,一走离开大厦、走出门口,当然想看火灾,那里已经整座都黑烟了。”
Anna原本想走楼梯逃生,但因为住在高楼层,只好选择搭电梯。离开的一路上,她不时回望那栋住了40多年的大楼。
“我脚软了,我真的脚软了……然后有个人不知道是谁,我很感谢他,他扶着我、他叫我走、拖着我。我又回头看 ,我不记得是宏什么阁着火了,第二座已经着火了。我又再走,走了不到十步又再看,第三我旁边那座已经着火了。”
根据官方最新数据,宏福苑五级大火造成至少151人死亡、79人受伤,仍有39具遗体未能辨认,30多名市民失联。香港警察伤亡查询中心主管总警司曾淑贤在电视新闻上哽咽说道:“有的遗体变成灰烬,所以我们不排除,最后不能够将所有失联人士带出来。”

“这个不是天灾,是人祸!”
“原来我们花了十几万,是给人家烧了一间屋。我马上眼泪飙出来。”Anna愤怒说道。
宏福苑8座大厦自去年7月起展开大维修工程,至今已超过1年,整个工程涉款3.3亿元港币。Anna说自己已经付了15万6千元港币的维修费,血本无归,投入40年心血的家也付之一炬。
“政府勒令你这座大厦一定要大维修,不维修就不行,有什么事倒下来,你就要赔偿。那都要做啦,你是政府嘛。但是因为你老人家,你又没有能力,那(政府)就弄了两份资助……5万元那份说已经开始要发放了,可能有些人已经收到,但是我还没收到,我不知道会不会收到,但是8万元那份就一定要等完工。”
她字句铿锵地问道:“你知道什么是完工纸吗?完成工作的证明书。你告诉我,(大维修还)可不可以完成?”
香港非营利组织“中科监察”主席潘焯鸿向德国之声表示,该组织从去年中开始收到许多宏福苑居民的求助,内容包括质疑大维修被围标、法团不维护业主权益、坚持高价展开工程、发现棚网阻燃不合格等。
他称,有关建筑管理法例存在严重漏洞,导致法团的管理委员会权力过大、责任微少,政府单位“明知有问题,但就坚持不处理”,才渐渐形成庞大的围标及贪污集团,“形成了一个浑然天成的荒谬”。
目前,香港廉政公署已就宏福苑大维修工程可能涉贪,成立专案小组并展开调查,已经拘捕11人,其中包括3名涉嫌“误杀”的承建商“宏业建筑工程有限公司”负责人。涉事工程顾问公司“鸿毅建筑师有限公司”也遭到搜查。
“这个不是天灾,是人祸!当然我没有证据,但是整个大维修我在现场身处其中,天灾怎会自动着火?天灾是地震,它不会自动着火,这不是火山是不是?这样就叫人祸。从悲伤到愤怒,如果我看到承建商,我都要不顾后果打他两拳。”Anna说道。

“最大的问题在于执行制度的宽松”
火灾之初,竹棚被直指是火势迅速蔓延的罪魁祸首。但综合目前政府的公开说法,外墙维修工程使用的棚网疑似不合规才是关键之一。
官方初步化验显示,提取的20个棚网样本中有7个未达阻燃标准。这与保安局局长邓炳强数日前称“棚网合乎要求”的说法,并不一致。邓炳强称,日前火势猛烈,只能在大厦低处取样,但这次抽取的位置较难触及,怀疑承建商为了省钱掺入不合规的棚网,鱼目混珠。
Anna也向德国之声表示,她认为风灾后修补的棚网可能不合规。“最初搭棚时那个网是合格的,因为我们有一些业主走去剪了过来烧,是烧不了的。但是你记不记得香港打过几次风?很厉害的,烂了网子。有几天它是要修补那个网的,我怎么知道你用什么网子修补? ”

另一个关键,则可能与易燃的发泡胶板有关。
80岁的赵先生住在宏泰阁40多年,他与太太幸运逃生。夫妇齐声批评,发泡胶封窗不只火灾当刻看不见外面,过去一年在家也都过着见无天日的生活:“窗封住都看不到的,全部都封了,所以我家里每天都开灯。你不开灯黑漆漆的,晚上有时去厕所,你不开灯容易摔倒都不知道。封我们热到死,冷气都拆了。”
赵先生另指,整个逃生过程未闻警钟。“差不多烧到一半,我们才知道。没有警钟响过,又没有水,又没有响,什么都没有,真的没有。要不是隔壁的太太通知我们,都不知道是火警。”
一名香港本地地产发展商的高管人员Simon .C(化名)告诉德国之声,大厦维修如果要把全屋苑的消防火警关闭,正常要跟消防署申请,因为屋苑的消防系统与消防局连结。有些工地师傅可能会找些皱纹纸遮住探测器都不奇怪,但不会长时间关闭消防系统。
他质疑:“如果有人为了工程而关闭了这个感应的消防系统,究竟这个是屋苑单方面的举动,还是消防署会允许你这样做?我们用常识去这样想,消防署一定不允许,一定是有人贪方便。”
本身有建筑工程背景的潘焯鸿称,这些背后是一个更大的系统性问题:“最大的问题在于执行制度的宽松,有法不依、执法不严,然后才是棚网及发泡胶。绝对与竹棚无关。”

“以灾乱港”的危机管理?
宏福苑大火成为香港超过半世纪以来最严重火灾,至今疑点重重,真相未明。灾后第四天,驻港国家安全公署即发布声明称,“反中乱港分子和别有用心者仍蠢蠢欲动”,支持特区政府坚定依法严惩“以灾乱港”分子。
数日内,香港国安处以涉嫌“煽动”为由拘捕3人,其中包括“大埔宏福苑火灾关注组”创办人、发起“四大诉求”连署并要求独立调查的大学生关靖丰(Miles),以及前屯门区议员张锦雄与一名大埔女义工。
乔治城大学亚洲法中心高级研究员黎恩灏向德国之声表示,这些举动反映了政府的危机管理重点,目前已经从灾难善后转变为维护国安。
他认为,香港当局对民间自发、自救和自由发声问责的互助行动“看来深感不安”,所以先是动员官方资助成立的“关爱队”,试图由上而下逐步取缔民间自发行动,又透过刑事拘捕阻吓民众就大火问题寻根究底。
他举例,过往香港发生重大公共危机时,例如2012年的南丫海难,时任特首梁振英迅速成立法定的“独立调查委员会”调查;今次大火,“无论是传媒或被捕的联署发起人均提出要独立调查的诉求,完全是香港体制秩序内合宪合法的机制,看不到有任何危害国家安全的问题,但讽刺地,当局如今似乎视要求独立调查会危害国安。”
潘焯鸿则评论:“始终是一个世纪火灾,香港特区政府本来已经表现差强人意,火灾初期表现更加乏善足陈,尤其是在于灾民无家可归的赈灾方面,好险有公民社会的主动参与,缓解了居民的生存问题。”但他也认为,政府随后成立中央基金并接受捐款,“做了一个非常好的策略”,应有足够的资金解决安置问题。

只是在赵先生看来,寻求救济对老人来说仍有许多不便。
“说得不好听,真的不够集中。很难的,这个给一千,那个给一千,还要分开来给,又不是马上通知你……听电视今天又说,你要自己打电话去。要问你拿(救济金),要打电话给你;我要问你(另一个单位)拿,又要打电话给你。我们老家伙,脑筋都不是一流的了。”
赵老先生与太太现在暂住女儿家中。他说,老人病痛缠身,脚又痛,腰又痛,又坐骨神径疼痛,“这几天痛到每天吃止痛都不行”,仍要奔波找钱。他形容自己好似“无主乌云”,最要紧是能尽快有自己的住处。
等政府一个说法
大火后第七日,香港特首李家超宣布,将成立由法官主持的独立委员会,同时立法会选举也将如期在12月7日举行。
“我要求调查到底,不论涉及任何人都一问到底、追责到底,令真相水落石出,让逝者安息。”在被媒体询问,世纪惨剧后,李家超为何仍有资格继续担任特首?他则回应,“有城市都会发生火灾”,“这是一场悲剧,这是一场大火,我们需要改革”。
李家超表示,该独立委员会将由一名法官主持,但没有透露更多细节。有媒体指,政府成立的“独立委员会”与民间呼吁的“独立调查委员会”不同。后者依据香港有关法例,有法定权力传召证人,甚至发出逮捕令,强迫任何人出席聆讯。

“拿十几万来装修,给钱烧我家屋。现在十几万怎么办不知道,当然要等政府,是不是要叫他给我?我现在都不知道。”赵老先生无奈说着。
目前被安置在护老院(安养机构)Anna说:“我离过婚,我做公司,不要说失败,就是草草结束了,高高低低的人生都不少。离婚都很伤的,但是真的没有这次这么伤,很伤、很伤。我和女儿的回忆都没有了,所有的相片都没有了,所有的资料都没有了,文件都没有了。”
她称,比起很多人,自己已算幸运。“你现在可以用家破人亡去形容,是很贴切的,真的。我只不过是家破而已,所以我都要勇敢面对。幸好老朋友支持,陪我到处去拿救济基金。”
“因为我最后一个走出来,人家的电梯都等着我。如果电梯不等着我,我要走楼梯,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形,我不知道会不会像那些人在楼梯中死了。所以女儿劝我,当我中了六合彩 。没办法了,活着已经是一个福气了。”
但她都对未来仍然迷惘。
“我的未来我不知道,我正在等我们李家超先生,我真的正在等他,我相信很多人都在等他。我不知道怎样,我的未来真的不知道怎样。我住了40年,我放了40年心血下去才弄到一间家,没有了,真的什么都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