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次在国际影展斩获奖项的何宇恒,大概是那种会让记者欢喜的受访者。或许是因为他的絮叨里掺和着某种热切与凉薄,所以容易不经意地抛出所谓的金句。与他交谈的两个小时里,他说“有些贺岁片可以不用看”,也说“周杰伦的歌一首都没听”,更说“马来西亚没得救了”。可金句耸动而武断,每句简洁有力的话语其实都能抽丝剥茧出让人束手无策的结构性问题。结构性问题容易使个体感到悲观,所以他让自己积极投入创作,“这是我的乐观回应”。
约在何宇恒口中“他的公司”碰面,抵达后才晓得,他的公司座落在八打灵再也的一栋组屋单位。屋内有几株盆栽、一辆脚车,以及一摞摞随意叠在木制桌椅与橱柜上的书,偶尔还会有野猫闯入讨食——可以大致想象一个人的日常光景。
但里头最先吸引目光的,其实是一张明晃晃写着“DIRECTOR”字眼的导演椅。“人家送的,”他说,平时在拍摄现场,有椅子便坐,不会特意购买这样的东西。这样一个电影导演,也在数年前罢用社交媒体,因为要去在意自己发不发帖文,浪费时间也耗损身心。
身为创作者,却将自己剥离于时下某种主流趋势之外,不会错过捕捉当代人普遍心境的最佳位置吗?
“走出去就懂了啊。社交媒体是一个虚拟空间,走出去才会看到真实的空间。你去购物,喝茶,塞车,在银行排队……你就可以知道那个氛围了。在社交媒体发贴文,不像在跟朋友讲话,更像是在做出宣告。直到我开始负荷不了,决定干脆砍掉,回归自己喜欢的生活,看很多书,跟朋友去骑车,生活变得更充实,也更接地气。”
这几天,他倒不清闲,得为即将上映的新作奔波宣传。访谈开始前,他正忙着整理自己的新闻稿。新闻稿记录的是前一天的电影首映礼。首映礼上,友人告诉他,这部电影突破了他对何宇恒的想象。何宇恒说,这是好事。
此前,他拍过剧情片《心魔》,刻画人性黑暗面与社会现实面,获奖无数;也拍过动作片《Mrs K》,获得美国电影公司青睐,翻拍成好莱坞版。这次,他拍了一部爱情喜剧《就在你眼前》。
看我-碰我-吻我 疫情下的爱情故事
电影《就在你眼前》由三个短片组成,各别由来自马来西亚、印尼和韩国的导演执导,讲述三对男女在疫情下萌发的情感故事。
这项由韩国导演金泰植发想的企划,原是打算邀请何宇恒与印尼导演珍娜(Djenar Maesa Ayu)到韩国合作拍摄,无奈碰到疫情阻扰,只好分隔三地取景。
首次接触剧本时,何宇恒不无犹豫,毕竟从未拍过爱情题材,后来觉得三国合作的形式相当有趣,决定接拍。
三个短片故事各自独立,其中又不乏相互串联的画面——冰淇淋与狗大便、拒绝急救的刺青与亲吻培训班的海报……这是三国团队仅仅仰赖线上会议进行协调的成果。何宇恒透露,大家在线上的交流都很活跃,从中也激荡出不少好玩的火花。比如,率先完成拍摄的金泰植,在看了何宇恒的成品后,加拍了一幕人物踩到狗大便的镜头,作为呼应。
另外,电影的时空背景设定,也因为何宇恒一句建议,改为疫情爆发后的不同阶段。
“原本的故事背景与疫情无关,但既然我们身处在这样的一种时空,我觉得不能忽略这个元素,另外两位导演也喜欢这个想法。”
时空背景调整后,电影英文名称也从《Dream Together》改为《Look At Me Touch Me Kiss Me》,是三个短片名称的综合,也是反映疫情期间人与人相处模式的变化——在必须保持社交距离的高峰期,他人只能远远地“看我”;分阶段解封后,“碰我”与“吻我”才成了被允许的亲近。
其中,由何宇恒执导的短片〈Look At Me〉,找来本地演员杰希迪(Jad Hidhir)和林绿担纲主演。选择华巫演员的搭配,他说,终究还是因为有趣。
事实上,多元种族和语言的融合,也是何宇恒影视作品常见的元素。
停止大惊小怪 多元不再是大马专有卖点
从美国留学回来,何宇恒先是踏入广告业,遇到雅丝敏等前辈给予机会,拍了一些(用他的话说)好玩的广告,但始终对广告兴趣不大,于是拍起了短片和电影。2003年首部执导的短片《Min》,讲述一名在马来家庭长大的华裔女子找寻生母的故事。2006年的电影《太阳雨》主角,则是一名决心寻找同母异父哥哥下落的中印混血少年。
多元种族与文化,确实是马来西亚人的日常,可问题是,来到影视创作上,容易成了一种宣扬团结的“政治正确”,华巫印角色像是充数般各就各位,刻意且僵硬地诉说一个各族融洽的故事。
何宇恒说,他做的不是这个,他才不要故意弄得muhibah(和谐)。从具体的技术层面而言,如何才能不落入窠臼?
“我没有让角色为自身族群做代言人,他们就是一个人。我们活在马来西亚这个场域,这是很正常的,很多东西我们不会刻意去强调——等下我要去祈祷、我们来吃椰浆饭……(这些台词)很故意,怕死你不知道,我偏偏不要做这种东西。这些对外国人来说,so?”
对呀,所以呢?多元文化这回事,来到今天这个时代,还有什么好惊讶。
“我们不能再卖这个东西了,全世界不只是马来西亚有多元文化。就像在英国,咖喱已经成为一道日常食物,在戏里面,没有人会大惊小怪地说:哇,这是咖喱耶。但我们这里的广告,会故意大惊小怪地强调:你看他有友族朋友。”
说到政治正确,何宇恒也认为,现今的创作风气不如以往开放,很多以前看来好玩好笑的作品,在今天恐会掀起争议。当整个社会对歧视课题越发敏感,不能否认是一种思维上的进步,但是否也限缩了创作空间?
“这是危险的,东西也会变得无趣。我觉得,很多事情若能讲出来,它就不是一回事了。创作在某种层次上是存在危险性的,这样才有趣,它不会让你自我感觉良好,否则就只是在做营销。”
拍电影像借贷?接下来会拍古装剧?
听他说创作的危险性,遂联想到《就在你眼前》里的一句对白:“幸福如同借贷,就算很害怕,也要放胆去借。”于是问他,这句话与拍电影的心态相似吗?他答:“会喔。我换一个讲法。”思虑良久,他才断断续续地说,说的是另一种较为小我而隐晦的危险性:
“我不是隶属于某某机构,有固定收入的那种导演。没有打工的包袱,我可以拍自己创作的东西。创作是喜悦的,但拍电影是很烦的,不能只顾我自己,必须与七八十人协调,而你又不希望妥协……有点自虐,有点痛苦,又很好玩。尤其在写剧本时,有时会想不通、写不下去,忘记了初衷,要一直跟自己打架、对话,回想最初为何要拍这个东西,原先最吸引我的是什么。”
那么,对他来说,创作剧本是一个解答心中疑惑的过程吗?
“往往是有一个未知的东西吸引我,我才去写的,有探索的空间才好玩,写着写着希望可以发现一些什么。就算我现在写着的剧本,是一个真实发生的事件,但我在改编的同时,可以有自己的诠释,这也很有趣。”
何宇恒透露,他正在撰写的剧本,时空背景架设在百多年前的砂拉越,是一部属于马来西亚的古装片。古装片,可想而知,必然耗时又耗钱,事前得做大量研究,服装道具也须讲究。这么大的野心,萌生于不能出外拍摄只好埋头写作的疫情期间。
上帝能否创造一块自己抬不起的石头?何宇恒提到这个“全能悖论”。作为自身作品的“上帝”,他当时也想试着挑战,写出一个自己拍不了的剧本。
“我就想,有什么是很大、很难找到投资商,自己又没做过的,就是古装咯。”后来,他向一名美国监制提案,对方欣然接受,并鼓励他将剧本玩得更大胆。
好玩与有趣,大概是何宇恒谈论电影与创作时,最常挂在嘴边的字眼。最终他能将这个想法玩出什么模样,叫人期待。
影坛政坛没突破 因为少了想象力
可好玩与有趣,是创作的全部意义吗?对何宇恒而言,创作似乎也是一种对抗,更是一种让人活下去的欲望。
他说,自己是一个积极的悲观主义者。问他对什么悲观,“不懂,存在焦虑吧。尤其马来西亚是一个很容易让人悲观的地方,因为我觉得这个国家没得救了。”身为一名导演,没想过拍一部相关题材的电影做出批判或回应吗?“题材无所谓,这个国家很多地方都不alive,但我还在很alive地创作,这就是一个回应。”
他所说的存在焦虑,早在中学时期就已浮现。当时养成喜欢看书的习惯,初步认识到一个更大的世界后,自然就会思考一些更大的问题,关于人为什么不可以自杀,人自杀后是不是什么都没了……“在那个年龄阶段,你会好奇,一定都会想过这些问题。”
同样因为喜欢读书,中学还没毕业,他已率先在课余时间考下两个与电子工程相关的文凭,毕业后远赴美国修读工程系,打了两年工,发现余生不想只对着电子零件,于是决定服从内心愈发强烈的创作欲望,尝试当导演。
“好像这样活下去会比较自在,也找到我的自由,是某种心智上的解放。创作与活下去是有关联的,创作是一个欲望,一个冲动,是正在燃烧的东西。这个东西会让我觉得好过一点。”
这种积极式悲观,也是他用来回应本地影视生态问题的态度,表现出来的,就成了他人眼里的“爱唱反调”——你说不行,我偏要做给你看。影视生态有什么问题,大家其实也不陌生,当然值得细谈,但也无须赘述。何宇恒对此给出的关键词,是想象力。
“很奇怪,外面的世界很大,但我们好像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你看印尼电影越拍越好,但很多我们的东西都没走过出去,你要我说核心问题是什么,因为我们缺乏想象力,而想象力在于突破。电影生态如此,政治局势也是如此,没有突破,有点像是尼采讲的无限轮回,第二天起来又是这个鸟样。”
说完后,他不忘补充,可能自己也不如自己说的那么悲观。对于影视生态,这些年,他见到不少有潜质的年轻人,写出值得更多人看到的作品。对于个人,他也遇到了生命中的灵魂伴侣,不再孤独地活着。
他更不否认,结婚后的心境,必然影响着新作《就在你眼前》的拍摄手法和镜头语言。“希望在这个很俗的世界,这部电影可以像是一种清新气息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