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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lo Nico:青春是熟悉的荒凉

我的听团启蒙是Hello Nico。2016年是我最喜欢陈绮贞和张悬的时期,歌单却能够为Hello Nico挪出一大块位置。这支乐队是电子摇滚乐的结合,当时刚开始接触这类音乐的我掉进迷幻的漩涡,每天在搭校巴上学、放学走在KL Sentral搭LRT回家路上重播《熟悉的荒凉》专辑。

后来在社交媒体看见Hello Nico年末来马开唱的消息,晚上蹲在笔电前面购票,Hello Nico成为我看的第一场live show。主办单位在观众入场前签到时派发小卡片,工作人员在卡片上打洞以示入场。荧幕上看过无数次的詹宇庭出现在台上,及腰长发、一身黑衣,赤脚旋转,蹲下捧起观众的脸近距离互动,把麦架扔到台后,安可时抽着烟从台后走出来。

给我签好专辑后,宇庭抬头笑得大大的。夜半回家的路途耳朵嗡嗡响,眼睛被一列一列橙黄路灯吸进去,里面有刚刚经历的幻境,像是另一个世界一样。我意识到自己还在漩涡里面,并且漩涡比起初次发现时更加扭曲、晕眩。我想要继续停留在这个世界里。

遗憾是一朵花和大雨,以及马戏班里歇斯底里的芭蕾

Hello Nico的歌总是直接精炼地表现刺痛、诗意。如同歌词没有多余的赘字,编曲起承转合听起来流畅之余,也有配合歌词而生的巧思。

初听Hello Nico的第一首歌,应该是〈花〉。配合六分钟的MV,走进摇晃的镜头和不聚焦的光影,看见两个主角感情的跌宕起伏。听这首歌,会产生两个视角——偶尔是花,衣裳被弄坏了,被打在赤裸皮肤上的大雨弄痛;偶尔是大雨,在伤害之后兀自下起滂沱的歉意,但伤害已经发生便改变不了。太亲密的碰触是刺痛的,哪怕初衷只是结尾时的一句“雨/我是大雨/想和你玩耍/待在你身旁”。

雨/我是大雨/降落在你身上/却弄坏衣裳

我只是想/和你玩耍/待在你身旁/欣赏你的光芒

但你不愿/你不再/你不愿再想起

有我的过去/有我的记忆

你曾说/曾经你说过/我藏着秘密

我不够透明/我不够真心

〈我们苦难的马戏班〉是一首戒不掉的瘾,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听一次。这首歌的作词是夏宇,我喜欢观看夏宇如何用语言把世界扭转成多个角度,然后平静地叙述暴烈的爱。配合歌词,当歌者倾诉“没有人知道如何旋转”之后,编曲出现一段旋转的声音,违背站立在原地的本意——当旋转戛然而止,骰子停止的时候,晕眩的我已经注定坠入一段有你的命运,渴望你在我的生命留下。

骰子停止的时候/第几次永恒又回到偶然

你留下来/你留下来好不好

用芹菜拌胡萝卜和鲔鱼/又是鱼我最爱的鱼

有人喊我的名字像夏天/冰块沿着杯缘撞击

你的眼睛重新闪烁如年少时/书上划线的警句

此后,在每个“你背着海来看我的下午”,我“带你到我温暖柔软的洞穴/豢养你在我唯一的洞穴”。结束之后想起,才唏嘘“原来原来是这样爱过的”。“马戏班”几乎以主角之姿,为这首歌画下句点:“在我们苦难的马戏班/为你跳一场歇斯底里的芭蕾”,是彻底松手之前对遗憾的最后一场歌颂。

“曾经向往的一种自由就像海岸线/可以随时曲折改变;

曾经爱过的一个人/像燃烧最强也最快的火焰。”

譬如花也要不停地传递下去/绕过语意的深渊,回去简单

来到现在──永无休止的现在

当一切都在衰竭/我只有奋不顾身

在我们苦难的马戏班/为你跳一场歇斯底里的芭蕾

终究是不喜欢什么故事的,可头发也已经慢慢留长了。时间会带着我们和我们的疼痛,离开无以为继的遗憾。无论是花和大雨,或是马戏班里的芭蕾,当一切都在衰竭,我们用忘我的姿态回望最后一眼,然后前行。

在歌里安放囚禁在房间的爱意

每当Hello Nico的歌曲里出现房间,是一个空间里故事的具象,也是一个被囚禁在过去的象征。

我们曾经在某处的房间里共享午后,如今房间和下午都变得陌生而静默,再也回不去。〈陌生的房间陌生的下午〉,诉说二人曾经的拥抱和温度,但一方却以爱为温存的幌子,从来没有给过承诺。“你总是拥抱我/说你喜欢这样的温度/可你没说你爱我/你没说”,因此最后的结局也该换我残忍了,“亲爱的/换我说了/我不要你了/我不爱你了/你走吧”。

透着一片迷蒙的光/汇成一片静默的海

挡住我往前/挡住了/幸福的知觉

你总是拥抱我/说你喜欢这样的温度

可是没说你爱我/你没说/我想是你不敢说

〈布兰琪〉凄美又歇斯底里。吉他效果噪音和满溢的情绪,尖叫的旁白,一声声对少女名字的呐喊,堆叠成诡谲的画面,背后是一个现实中的悲剧。十九世纪的法国,家世显赫的年轻女人布兰琪·蒙尼尔爱上一位贫穷的律师,每天夜晚和爱人幽会,遭到母亲阻拦。后来,布兰琪失踪25年,众人皆以为她与爱人私奔了,事实却是强势的母亲阻拦女儿恋情未果,将她囚禁起来。布兰琪年近五旬时被救出,瘦骨嶙峋、蓬头垢面,精神状态不佳,在疗养院度过晚年。

随着歌曲尾声的噪音缓缓落下,弥留之际,布兰琪奔向火光自寻死亡,结束她因爱被剥夺的一生。

说了几次谎又圆了它/只为了看似纯白的模样/却一碰就脏

她靠在寂寞身旁/穿着鲜丽的服装

等待话筒有人给她留话/能带走她不再丢下

布兰琪/她开了门/那不是期待的人啊

是寂寞带走了她回到阴影笼罩的地方

于是她奔向火光自寻死亡

乐音结束,如今每个房间敞开的门后面,已经不剩任何人,世人的爱都是偶然经过那里的穿堂风。

自然与人性的联系:橄榄树在人们看不见的荒芜之地哭泣

Hello Nico的歌善于以人类对大自然的掠夺作为第一层叙事,进而表达一段关系中的贪婪,譬如〈荒芜〉和〈看不见〉。

〈荒芜〉描述关系里的不对等不仅在于索取,也在于过度要求回应的给予。“怎么会这样/只不过想要把全部都给你啊/怎么会这样/努力跟上脚步/当时谁不是这样想呢”,是予取予求后被留在原地后的反思,也是颤抖的告解。鼓点每一下打在心上,诉说“我走进一片荒芜/我坠入一片荒芜/找不到你和他和我的家”的迷茫。而这样的予取予求,不仅让他人窒息,也将自己曝露在受到伤害的危险里头。

这就是所谓不断进步最后的下场

习惯坏了就换了新的/而现在没了

自我毁灭原来才是我们擅长的

谁才是落后终于说不出口啦

〈看不见〉中,“这里破了一个无底的洞/就着你身边依然陷落”,讲述一段关系出现裂缝,但双方都放不下姿态,于是“每个都守住自己的窝/堆积什么我有你没有”,以此作为一种抵抗。他们没有意识到极致的自卑和自傲是一体,“脚下快淹没的土壤/装不下你的/太卑微或太艳丽的/又相同了”。

脚下快淹没的土壤/装不下你的

太卑微或太艳丽的/又相同了

消失虫鸟和鱼和兽/残忍对待又眷恋的

我宁愿什么都看不懂/懂了怎无话可说

十五岁的时候,在学校图书馆的翻译文学书架上找到一本《哭泣的橄榄树》,联系到〈哭泣的橄榄树〉歌名的英文翻译〈Morning in Jenin(巴勒斯坦地名)〉,才确认了这首歌是以一部讲述以巴冲突的小说为背景。小说以女主角阿梅尔为第一视角,讲述一个巴勒斯坦的普通家庭,因为国家遭到以色列犹太复国分子入侵而颠沛流离。

“没有人过问你们害不害怕/这至少让他们不再恐惧失慌/他们承受的都给你了”,如同每一段命运未经过问就给予人们的伤痛。虽然小说的结局是一场悲剧,但歌曲下了相对残酷现实而言极其温柔的注解,也是一种盼望:滚烫血水会化作花香。

屏住呼吸任凭伤口滚烫/等待某一天血水化作花香

香气包覆着阳光高昂/这一次将赠还你/熟悉荒凉

屏住呼吸任凭伤口滚烫/将恨融化给予平等滋养

水气享受着阳光高昂/这一次将赠还我/永恒绽放

在规格化的城市、商品、人之中,用灵魂交换肌肤之上是一种奢求。音乐可以做到这点,当音乐响起,剩下的只是蔓延在空气中,一段一段存在于现实或脑里想象的故事,不问不说也能够被感受得到。

等到时间把青春里一个又一个踏足过的、盛满遗憾的房间变成荒芜之地,我们尽数每一段被挥霍的时光。虽然如今那些地方已空无一人,只要狂欢和刺痛仍在以后的身体里流淌,踏足过的土地就从来不是wasteland——而其后的我们也只能前进而已,无论每扇门有没有好好地、体面地关起来,都再也不会回望。

只是,当Hello Nico的歌偶尔响起,还能感受一遍那种熟悉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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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译萱

00后,厦大马校中文系在读。喜欢新诗、摇滚乐和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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