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

【酷儿的父亲节】妈妈留下的恋人 人生下半场与“日本爸爸”同居

从没想过,与父亲的相处会是怎样。一直与生父及继父都保持相敬如宾的距离。没想到该来的还是会来,母亲去世的6年后,他必须把可能随时会昏迷的继父—— 一个人不会说中文的日本爸爸,接回家中同住。

“很多男人是到中年之后,开始学着当爸爸;而我是在迈入半百之前,才开始学着生活中多了‘爸爸’ 这样一个角色。”

他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日本爸爸,开启了一段长照(长期照顾)的同居生活。

这是在他妈妈患癌离世的六年之后。

好长的一段时间,吴小帽与他的日本爸爸,也就是他口中的“欧吉桑”,多数仅保持熟悉但止乎于礼的关系。

幼年时,父亲很早离开了家。妈妈把他托付给亲阿姨后,就只身前往日本打工。他形容,妈妈个头娇小,个性刚烈,一双大眼睛,年轻时像极了金马影后惠英红,而妈妈的歌声,则走豪迈路线,类似OZI的妈妈叶瑷菱。

迷人的妈妈自然有很多追求者。但在吴小帽大学开始,妈妈身边就只有后来成为他继父的“欧吉桑”。

吴小帽妈妈年轻时为了生活在日本打工,拥有魅力性格又爽朗的她不乏追求者,但最后是“欧吉桑”与她成为了老来伴。(照片来源:截自帽笔生花面子书)

大约十多年前,欧吉桑在日本的生意结业后,随吴小帽的妈妈来到台湾生活。

欧吉桑一直有老伴当翻译官,中文词汇十分有限。是非常非常有限的那种,以至于他与吴小帽的对话,除了靠翻译器、懂得日语的热心朋友帮忙外,大部分时候都只能鸡同鸭讲,或者使用万能的“肢体语言”去沟通。

当时还在世的吴小帽妈妈就是欧吉桑在台湾生活对外的沟通桥梁。(照片来源:截自帽笔生花面子书)

”我犀利但我很善良“

“吴小帽”,或称“帽帽”,70后,是台湾娱乐圈的资深记者。

陶子的《娱乐新闻》、侯佩岑的《娱乐@亚洲》、《壹周刊》、《苹果日报》及《中国时报》,都留有他的足迹。目前正经营个人工作室,接特约采访或宣传企划案。

本名吴礼强的他,踏入娱乐圈已超过20年。演艺圈的人叫他帽帽,不笑时看来很凶,采访时却犀利八卦。

“我比较慢熟,一开始认识我的人,可能会觉得我不太好相处。实际上也是。我对人比较有防备,熟识了我就比较会有安全感,所以通常不认识我的时候,我的脸都会比较臭。而且以前当记者很习惯的就是板起脸孔跟人接触。”

“我们的工作背景,可能会造就人家觉得我们是犀利的人。但犀利的同时,不代表说我一定是带着恶意。我觉得这个很重要,我比较不会用恶意去伤害一个人。”

吴小帽曾在侯佩岑主持的《娱乐@亚洲》 担任执行制作人。许多人最爱向他打探,侯佩岑是否“很假”, 但他的解读是侯主播只是‘过于礼貌’。图为时隔多年后,侯佩岑作客他所主持的Podcast 频道《哇!有事吗》。(照片来源:截自帽笔生花面子书)

吴小帽认为,即便嘴皮很毒很贱,问题问得犀利,艺人或访问对象没有具体回答到问题,也没有关系,其实都只是为了效果。

也是,人若没有个性,很难写出观点。

无心插柳,和“日本爸爸”共处一屋

今年3月,长期患有糖尿病的欧吉桑,因为两度在家中昏倒,左手在入院期间疑似医疗疏忽而被诊断出腔室症候群,需住院一个月。

当时的吴小帽感到很无力,语言不通让他甚至无法向欧吉桑解释他的病情。

“他对于自己的手变成这样(感染后肿胀)有满腹疑问,我却没有办法为他解答。那几天,我认真思考’送他回日本住老人院’这件事,也许不是只有‘丢包’(意指弃养)这个角度,而是他在自己的国家,有他可以沟通的语言,之后如果生病了,在就医上会比较精准跟安全?

原来在基隆老家,阿姨就住在同一栋楼的楼下单位,所以还能照应欧吉桑。不过,当时手患的影响让欧吉桑出院后,在短期内无法自理生活。

就这样,吴小帽不能只是再以礼貌性地提供每月生活费的方式要求阿姨“照顾”他,而是必须直面老人家的需要,把他从基隆老家接到台北的小窝同住。

“这个决定很艰难,意味着我原本的生活方式被迫改变。”

台北的房子,是吴小帽在新闻线上厮杀多年后,为自己所攒下的“姑婆屋”。买房固然面对房贷压力,但房价在这些年水涨船高后,这也是他认为自己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这之前,他从来没有特别向家里人“出柜”。在工作与生活圈里,他也没有刻意隐瞒,但比较公开的去谈,却是在妈妈离开后,他与友人主持Podcast 《哇!有事吗 》时,才真正地畅所欲言。

日本爸爸的到来,不仅让他在台北那么多年自由自在的彩虹日子受影响,需要照料一个病患,心理压力自然更高。

“之前我不常回去的原因是因为我们语言不通,要跟他沟通很尴尬,他看到我可能会噼里啪啦地讲一堆,很多话想跟我说。我其实是听不懂的,却必须表现出‘好、好、好’,只能透过熟悉的单字去猜他的意思。

如今的朝夕相处,不仅要料理欧吉桑的饮食,还得为他换药、洗澡。有血缘关系的东方父子尚且会“歹势”,更何况是以礼相待的两人。

但这一份妈妈留给他的功课,却似乎让他中年得父,也把原本对妈妈的那份孝心,延续到欧吉桑身上。

两人一起收看妈妈曾经最爱看的NBA球赛,一起为妈妈支持的勇士队加油。日子就是这样静静的,平淡而美好。(照片来源:截自帽笔生花面子书)

吴小帽在面子书专页中,诚挚地记录了他与“我的日本爸爸”之间相处的点滴。

印象很深的一次,是身为照顾者的他自己也病倒了。虽然只是感冒与肠胃病,但大概是身体在告诉他,自己的身心灵都需要好好休息。

那几天的不舒服,反倒让日本爸爸主动想陪他就医。

“我当时痛苦地躺着床上,接近中午前才去看医生。他问我:一起去吗?我内心偷笑:我自己速去速回应该比较快吧?但我懂他的心意。”

和生父“和解”?没法说破的伤

有些事,特别是家事,我们不会刻意隐瞒,但绝不轻易透露。

照顾日本爸爸,对吴小帽来说,不是彰显伟大,也不是他的选择。那是生活来到眼前,在他能力的允许下,很自然地担起这个责任。

“我没有期待要从这样的照顾里面去获得什么,只要他平平安安的…… 如果将来有一天他要离开,那个过程不要太让我麻烦和伤心就好。”

对日本爸爸可以没有要求,只尽心求他平安。但面对拥有血缘关系的生父,吴小帽反而显得别扭。

由于父母的离异,小时候的他常常有领两份零用钱的机会。中学之后,爸爸再婚有了另外的家。

“我的成长记忆里,多数时间他是不在的,即便他还在婚姻状态里面,他就是不在家。”

见面机会少,所以一旦父子见面,爸爸都对他特别好,反而没有一般日常教养的打骂。 “他出现的时候,是很疼我的。”

翻回小时候的照片,生父也带过他去儿童乐园等等地方玩,每个月也会给他一、两千块(台币)当零用钱。

而这些碎片式的回忆与爱,终究太少。成年后,当年的疏离也造就了如今两父子间的距离。

但吴小帽说,对原生父亲,他说不上厌或恨。

”我很讨厌父亲节“

“我很讨厌父亲节啊!就会有很多剃须刀的广告,各种提醒你父亲节要到了的广告。我就没有想要过这个节日,连打个电话去说’父亲节快乐’我都没想要去做,反而会让我觉得尴尬。”

那个尴尬的点,来自于吴小帽深知生父也许会有所期待,但他硬着头皮仍不想做。

“我就是一个,不喜欢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的人。打个电话或传个信息或许很容易,但不是发自内心的情况下做出来的事,让我觉得很烦躁。”

每一年的小年夜,他会去生父小妈的家与那头的家人聚餐,但随着年月渐长,有时就会想着,何苦勉强自己。因此去年干脆随心,不愿再去“应酬”。

“这几年,我很不想去。一方面越来越听从心里面的声音。早期去的时候,就会觉得:‘’天啊!去吃这一顿饭,好花钱!因为要包很多红包。(台湾习俗为,工作后就得包红包给所有家人)包给他(生父)、后母、同父异母的弟弟。包一包就觉得这顿饭很贵。明明是抱着应酬的心情去吃这顿饭,还要花一笔钱,我就觉得心有不甘。”

但现在对他来说,包红包事小,但饭局里的客套还有公式化的催婚,这恰好正中地雷,因为他根本没办法直接点名自己的同志身份。

“每年只见一两次的人,还要被问结不结婚,我又不能直接说:我不结婚,我是同性恋怎么样?觉得吃这顿饭好辛苦。”

不是没有想过关于“和解”,但他还过不去。

“我常反复思考这个问题,但这个和解好像是为了和解而和解,并非真正发自于内心。”

“我是属于一个真正把话讲出来,就会放下的人。”

过往无论是面对情人或工作上伤害他的人,只要把话说开了,也就放下了。

“我必须说出我的真实情绪。若是为了要和解而说这些话,那这些说出来的话,真的会比较好吗?还是说出来,反而会更伤害他呢?”

“如果我觉得会伤害他,还不如不讲。”

对我们原本应该最亲的那个人,如今隔着一道防线,那是不捅破的一道墙。在我们不说出口的距离中,不扒开伤痛,留给彼此舒服的安全位置,也是一种爱。

对‘帽帽’来说,有些事让其自然地发生,不强迫自己、为难自己,反倒更加容易释怀。

吴小帽在台北的房子就只有一个卧室,如今让出给这位闯入他中年生活的男人“欧吉桑”,一个妈妈留下的恋人。(照片来源:截自帽笔生花面子书)

”若不是我,又该是谁呢?”

当别人问,你是否真的需要照顾欧吉桑直至生命的最后?吴小帽这么说:“我想是吧,这是我必须承担的责任与面对的课题,必须再经历一次亲人的生离死别。若不是我,又该是谁呢?”

“在一个人住了10几年之后,突然有人(而且还不是另一半)闯进我的生活里,我是怎么办到的?我当然不喜欢,但那就是一份责任;看到留言称赞我‘好棒棒’,我都会狐疑一下,一方面认为‘遇到了,每个人不都是如此吗’,另一方面,这个过程至今,我发现自己没有什么不开心。”

看着身子越来越孱弱,出门一定得拄着拐杖,每走一段距离就需要停下来休息的欧吉桑,吴小帽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欧吉桑那根不会迷路的拐杖。

编按:酷儿(Queer)意即对性别认同感到疑惑者(Questioning)、LGBTIQA+意即:女同性恋(Lesbian)、男同性恋(Gay)、双性恋(Bisexual)、跨性别(Transgender)、、间性人(Intersex)、无性恋(Asexu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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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于绯

廖于绯是访问网特约记者。自喻为媒体圈的文字打工人,一晃眼就是10年。爱听故事,喜欢故事,于是在媒体工作中捕捉大小故事,留下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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