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MeToo运动烧至中国海外民运圈,前六四学运领袖王丹被控“性侵未遂”,尽管他否认指控,但德国之声调查发现,过去10年有更多人指自己受王丹性骚扰,甚至涉嫌“乘机性交”。德国之声多次联系王丹,但他拒绝受访。
11年前,还是大学生的K从未想过,亲历天安门事件的“历史人物”、中国六四学运领袖——王丹——会成为自己的“脸友”。他更没想过,两人初次见面将成为他日后难以面对的MeToo时刻。
“我现在真的很痛苦。我不知道我在痛苦什么,也觉得很不公平——为什么我打电话给性平会的时候,还要上班假装是一个没事的人?我还要在办公室的隔间里面偷哭?其实我没有错啊,不是我去伤害别人,(但)出来开记者会的人,或者是受到攻击、或者是在受这种心理煎熬的人,都不是这个加害人。”K哽咽向德国之声说道。
由于担心身份曝光、公开出柜,K要求匿名受访。他指,为了“不要再有受害者”,王丹“会把别人灌醉然后再乘机性交这件事情,一定要让它公诸于世”。
酒精与意识——K的控诉
“他先来敲我的。”2012年夏天,大学正要毕业的K透过脸书,认识了当时活跃于台湾公众视野的王丹。从学生时代即开始关注社会议题,社运青年突遇民运前辈主动来讯,有些意外,也欣喜接受。
“我后来推测,应该是看到年轻小男生就会跑去到处加人脸书吧,到处物色人的那种感觉。”K一边翻找保留下来的完整对话纪录,一边说。
“那时候跟他聊洪仲丘(注:指当年台湾士兵疑遭霸凌死亡事件),王丹就说‘不要跟他聊这种公共政治的议题’之类的。”一开始两人偶尔聊时事,王丹却告诉他,脸书私讯不聊政治、只聊隐私,话题也逐渐触及情欲私事。
根据德国之声检视的完整对话纪录,成为“脸友”后的头两年,两人对话屈指可数,直到2014年2月,王丹突然开始频繁来讯。
“他一直卢(台湾用语,意指“要求”)我去他家,…故意约9点,就是要过夜。”当时24岁的K在台湾某大学就读研究所,面对积极邀约,他犹豫再三。
“你不是我的学生啊,没有伦理问题。”对话那头的王丹写道。
在被问到最后为何决定赴约时,K指,自己是抱著“跟历史人物见个面好像也蛮好玩”的心情——“我还在对话中问他:假设去你家,可以看到天安门的一些机密档案或录音吗?”结果,“什么天安门的录音带,那些我想看的东西根本没看到。进去其实我也没什么印象了,但就是一直灌酒,有啤酒、有红酒。”
混酒下肚、酒醉失去意识,再有印象,就是醒来看见王丹气急败坏地在打扫家里。
“他对著我骂说因为我喝醉,吐得他的床铺都是,很麻烦,非常生气。”后来,两人发生性关系。据K所述,自己当下已经意识不清,许多细节也失去记忆,甚至不晓得自己后来如何回家。但他记得,自己对于愤怒的王丹“感到害怕”,也记得“他在我身上的画面跟戴保险套的画面。”
“我后来才意识到:天啊,我真的是受害者。”K说。
台湾爆发MeToo运动
今年5月底,以台湾政治幕僚为题材的Netflix影集《人选之人:造浪者》在华语世界受到关注,职场性骚扰的虚构情节意外照进现实,触发台湾迟到已久的MeToo运动。
影集台词“我们不要就这样算了”成为运动标语,从政党、传媒到艺文等各界,逾百人纷纷揭露自己的MeToo故事。台湾总统蔡英文两度致歉,并承诺性别平等改革。
“六四”前夕,曾任台北市无党籍议员林亮君助理、当时仍化名为“李援军”的台湾男子李元钧6月2日在脸书发文,公开指控王丹2014年6月6日于美国纽约法拉盛某酒店,对当年仅19岁的他“强吻”、“强暴未遂”。
据他自述,当年初入社运的他在聚会活动偶然认识了王丹及其谢姓助理。后来王丹邀约同赴美国“见见世面”,他欣然答应。在纽约酒店时,李元钧与谢姓助理本在房间里交谈,“他说他出去一下,等一下再回来,然后王丹就回来了。”两人独处不久即发生事件。
“王丹把我推到床上,持续强吻,并试图解开自己的衣裤,我当时吓到不知该作何反应,情急之下,我将王丹推开。”李元钧说道。
据他出示的对话截图,李元钧曾向谢姓助理求助表示“刚刚王丹亲我”、“我很害怕好吗”等,但对方回復“他只是玩玩而已”,指王丹只是开玩笑。李称,接下来数日,王丹仍不时对他言语性骚扰,明示暗示“希望我跟他一起睡”。
9年后,李元钧在要求王丹道歉未果后,6月7日提告王丹涉嫌“强制性交未遂”,案件已由台北地方检察署受理,进入司法调查程序。
同时,另一名毕业自台湾清华大学的校友也在社群媒体公开发文、直播,指王丹13年前曾在KTV将手伸进自己的衣服里面,抚摸腰部。
这名叫徐豪谦的男子在脸书写道:“我不敢想像这是人人追捧的学运领袖,是人人景仰的王老师会干出来的事。肆无忌惮地在我男友面前性骚扰我,到底哪来的底气?…这件事虽然没有对我造成什么严重的创伤,但我时至今日还是不能理解这个理所当然的心态是怎么来的。”
在接受德国之声采訪时,徐豪谦表示,自己曾是王丹学生、彼此认识多年,颇有私交,王丹不只聚餐或出游常要年轻男性作陪,且多次对人上下其手,直指王丹为“性骚扰惯犯”。
针对种种指控,王丹一概否认并称“性骚之事完全不存在”、与他的“认知和记忆有巨大的落差”、“欢迎提告,支持用法律的方式寻找事情的真相”。这些MeToo声音也令曾有类似经历的K惊觉、主动联系李元钧,并在李的建议之下向台湾清大性别平等教育委员会通报。
乘机性交?不完美受害者?
“(我)上班的时候偷偷去打(电话),说要协助调查。讲电话的时候,我第一次因为这件事情哭。”
性骚疑案爆发后,王丹长期任教的清大宣布扩大调查,主动透过Email联系所有王丹曾经的学生,并呼吁只要他任教期间遭遇疑似性骚案件,且案发当时具学生身分,即便不是清大学生也可通报。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9年来我都没事,我是不是哪里不正常?为什么其他的性侵受害者可能有很大的阴影,就我这9年来都没有事?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后来精神状况变很差。”受访时K几度哽咽哭泣,除了精神折磨,他也发现自己的手开始不自觉颤抖,接受心理谘商后,状况才渐有好转。
K向德国之声表示,他自认并非完美典型受害者,当时亦没有“乘机性交”的概念,因此一直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一段糟糕的约会经历。“我觉得我好像没办法原谅自己,因为是我自己去赴约,但后来很认真想,不管怎样我都是在被灌醉的状态下,已经喝茫喝醉,都吐了人家整个床单都湿了的状态下(发生关系)。”
事实上,K当年并非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根据K的自述与对话纪录,2014年事发不久,K曾向当时男友倾诉自己遭王丹灌酒,且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被迫发生性关系,但未获正面回应,反而遭到质疑。后来,他曾与少数友人吐露此事时,只愿以自嘲语气带过。
“(谘商心理师说)我的反应是正常的。他说,我这9年来一直用‘这只是一个烂炮’去解释这件事情,状况会那么严重是因为,你突然发现事情不是这样。回想当时的状态,可能也是我试图要跟我当时的男友讲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是用这种方式(回应)。”
根据《中华民国刑法》第225条,乘机性交罪指“对于男女利用其精神、身体障碍、心智缺陷或其他相类之情形,不能或不知抗拒而为性交者”。罪名若成立,加害者将被处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
据K自述,清大性平会已接获他提交的资料,并同步通报他当时就读的大学。由于案件涉及疑似“乘机性交”,政府社工单位也已介入。
目前,王丹在清大已无教职。德国之声向清大查询调查情况,该校秘书处执行长薛荷玉表示,受限于性平法,她无法对外透露更多,但在台湾MeToo运动爆发后,不只王丹一案,清大性平会收到的整体性平通报数量确有增加。
“他养成了恶性的毛病”
除了站出来公开指控的李元钧与徐豪谦,据德国之声接触了解,台面之下除了K,至少还有4人曾受王丹程度不等的性骚扰,但基于隐私、身心状态等原因暂不愿公开细节。
在台媒体工作者Rath认识王丹及其助理超过10年,在美国、日本、台湾都曾协助王丹联系事务。他告诉德国之声,王丹长年透过“民运光环”对年轻男生性骚扰,自己曾多次目睹。
“他(王丹)有点养成了自己恶性的毛病,他觉得这个惯性是OK的,但其实不OK。”他说。
2014年,Rath在大阪居住工作,王丹及其谢姓助理带著毕业不久、初入社会的Z一起前往日本。当时王丹住在酒店,谢姓助理则借宿他家。“其实(我家)很多space(空间)他们都可以住,我有跟他们说很欢迎他们住,他们是从台北飞来,然后谢姓助理就故意让Z跟王丹睡同一个(酒店)房间。”
据Rath所述,Z当时与王丹并不熟识,谢姓助理安排两人过夜令他诧异。隔日,Z向Rath表示,同宿当晚王丹试图对他性骚扰、发出性邀约,遭他拒绝。“王丹不敢真的去强暴他,但隔天他觉得不舒服 ,就叫谢姓助理换房间。”
根据德国之声检视的对话截图,谢姓助理事发后曾为此向Z致歉。“他很明确知道是性骚扰,但他觉得没有到强暴,所以他就饶过他(王丹)。”Rath说。
Rath还透露,另一名共同友人X也曾多次被性骚扰。在共同的酒局餐聚上,他多次见到王丹出手触摸坐在一旁的X的大腿,遭X委婉拒绝。
“我看到的,起码有3次是这样子,因为我们去吃饭3次,每一次都会重演”。Rath指,王丹甚至曾一度“摸到他(X)的private parts(私处)”。
Rath表示,男同志因性文化,身体边界常暧昧而难以界定,但“重点是你要对方同意,我觉得很多时候是对方不同意。”他指,王丹是有权威与名声的人物,遭到上下其手的多是敬重他的年轻学生或社会新人,甚至有人为了“不伤害民运”选择“就这样算了”。
“他尊敬他,当然就不敢去反抗,但你问他们心甘情愿吗?并不是。我问Z也是,我问X也是,他们也不觉得舒服。如果能选择,他们也不要老师这样对他们。”Rath说。
从台湾到美日,从酒桌到沙龙
从台湾带著年轻男性出国作伴、透过谢姓助理安排同住,其后发生性骚疑云;酒局饭局常要年轻男性在旁作陪,对其上下其手——Rath指称的两宗事件,都与李元钧及徐豪谦所述情节高度类似。
另有多个不同的消息来源亦向德国之声表示,王丹对学生十分慷慨,课余之外相约喝酒吃饭或到过夜出游都不吝买单,但有些行为似是踩在模糊边界。
“大家一起坐,然后老师会留一个‘主位’给他喜欢的男生… 我没办法辨认那是老师基于对同学的爱护、特别照顾某个同学,还是基于其他的、可能对他有意思?我(当时)没有做这样的联想,但确实有这些事。 ”
方浩(化名)曾是王丹学生,也与谢姓助理交好。他观察指,许多学生视王丹为民运前辈与老师,“他下手的那些人应该都是类似的情况,一个是够年轻、社会经验确实没那么足够,… 对自己的整个自我探索,怎么喜欢、爱或情感都还没到一个很成熟的状态。”
他也指,王丹碍于名人身份“不方便透过他自己”,有时谢姓助理就会扮演“像是仲介”的角色——“老师想请你吃饭”、“老师有事找你聊聊”,这些说法他时常从谢姓助理口中听到。
“那些邀约是真的,我身边的朋友也是被邀约过,但是当时没有被老师做过多的肢体接触。我相信这种邀约应该不是一个个案,而是非常多人的共同类似的经验,有些可能就是后来的受害者。”
曾是王丹学生的清大校友吴柏澍也告诉德国之声,王丹在清大任教时确实常找感兴趣的学生聊聊,两种类型的学生尤其受到“青睐”:一种是“以政治为未来的工作志向的同学”,一种是比较“内敛型”的同学。他观察指,前者是王丹建立政治影响力的一种方式,对于推动民主化确有正面作用;不过后者不太一样,“比较亲密”。
“有这样的特质(内敛型)的人,或是说本身就带著一点阴柔气质的同学,聚会也好,或是有些时候在学校、在人社院也好,就会看到老师有请他们过去聊一聊。”吴柏澍称:“老师会去想要跟他们聊聊天,那聊天就又跟我刚刚说课堂上,说是想要去找可能政治兴趣相投的,或是说有政治理想抱负的同学的那种谈话模式不一样。”
民运光环?无权势者?
这些受到王丹“青睐”的指控者多是年轻大学生或社会新人,对公共议题、“民运光环”怀抱憧憬。熟悉王丹的方浩告诉德国之声,王丹致力多年的沙龙活动是另一个有疑虑的“物色”场合。
王丹长年在台湾多所知名大学举办“中国沙龙”活动,是两岸学生自由议论时政的对话平台,颇受欢迎,也被认为是许多台湾学生认识中国议题的启蒙敲门砖。曾多次参加“中国沙龙”的方浩指,王丹透过该活动与其他讲座接触到更多年轻学生,“或多或少有一些同学视老师为偶像,然后他就开始再慢慢编织这个网络”。
接触、建立关系、“从这些目标里头找一些老师觉得不错的人,去做私下的晤谈,或是把他私约出来。这些同学大部分也不会拒绝。”方浩说:“这些会来找老师的人,通常对老师不一定是崇拜,可能是欣赏,或者说,觉得一个历史课本人物走到镜头前跟你见面的那种心理建设。”
现年54岁的王丹是中国六四学运领袖,1989年天安门事件后他遭中国通缉,陆续被以多项罪名逮补、判刑,坐牢多年,直到千禧年前后流亡美国。近年,王丹常居台湾,并于当地多所知名大学任教,包含政治大学、清华大学等。
王丹积极批判中共政权、推动民主运动,是中国海外民运圈的标志性人物之一。同时,他也曾活跃于台湾政治与社会活动,2014年台湾太阳花学运时,曾到场声援学生。
在遭到MeToo指控之后,王丹首先发文暗指,李元钧的指控时机显示背后可能有政治操作。他写道:“特意选择‘六四’这个时间点,以及他特别强调的,希望政治圈人士对我如何如何,这样的表述,其实已经说明了问题”。
这番回应也在中国海外民运圈引发争议。曾在“白纸运动”扮演重要角色的《公民日报》发声明表示对性暴力零容忍,对王丹的回应深表不满;原本互有合作的纽约“六四纪念馆”与纽约“民主沙龙”也因王丹事件产生严重意见分歧。部分中国海外民运的年轻世代认为,“王丹不能代表六四”。
其后,王丹称自己支持MeToo运动,强调他并非权势者。王丹发文反问:“被捕,流亡,几十年不能回家,母亲去世都不能送葬,没有美国政府的基金支持,没有自己的报纸和电台,苦苦支撑三十多年,在美国都要受到中共威胁。大部分海外华人都不敢接近我们。我既非公职,又没有巨大财富。海外民运就那么几百人。充其量推特网友多一些,还远远不如那些大V。 我是‘权势者’? !怎么定义的?!我的‘权势’在哪里?”
另一种声音
王丹陷入MeToo争议,在德国之声接触的受访者中亦有人指,他所认识的王丹与主流批评不同。王丹来台初期的邱姓前助理告诉德国之声,王丹带学生出去玩确实“都是花大钱”,有时确实会“吃人家豆腐一下”,“但是就我们的认识,真的是太超过也不至于”。
邱姓前助理称,至少在他担任助理期间,“如果你不喜欢,你给他推开,其实他(王丹)也是蛮识相的。”当时他与几个同王丹亲近的学生“都是很敢冲撞的那种”,“不知道会不会跟这种性格也有关系,你知道他们真的是也跟我比较一样,会觉得‘不要就是不要’。”
自述曾在大学期间受王丹追求的陈星翰则称,王丹对他表达好感的方式“算是得体”——会明白表达欲望,“但是我是随时可以拒绝都没有关系的,我想要回应他多少的好感、回应他多少的热情,我自己觉得是蛮取决在我自己这边。”
陈星翰告诉德国之声,他支持MeToo运动,亦理解性骚扰事件很难要求证据,不会质疑指控者的主观感受,但男人跟男人之间的界线,“什么叫做试探?什么叫做骚扰?我也会一直想这件事情。”
王丹:我无意对外发言
王丹遭指控至今逾一个月,在李元钧事件进入司法调查程序后态度愈趋低调。最新一次针对事件发言是在7月中旬,他在社群媒体发布声明写道,连日来自己遭受许多可疑账号攻击谩骂,“有某种力量,借助me too运动的浪潮以及针对我的指控,有组织有策划地对我进行网络攻击”,高度怀疑“是来自北京方面的操作”。
王丹指,他已经收集到足够的证据,并向美国司法部和FBI报案处理。针对他个人的指控,因已进入司法程序,不便公开对外发言,一切尊重司法裁决。他强调,“对于这些网络霸凌,希望外界提高警惕,不要受到这种认知作战的影响。”
事实上,媒体人Rath向德国之声透露,王丹在遭到MeToo指控后自美国返台,曾与他碰面。当时王丹直言“对台湾挺失望的”,亦曾对他开玩笑说道:“你看现在看我我也不舒服,我就可以告你。现在都变成这样了,随时可以不舒服就直接告别人”,表达对MeToo指控的不满。
针对一连串的性骚扰、性侵害指控,德国之声多次联系王丹,他皆回復“事情已进入司法程序,我无意对外发言”,坚拒受访;德国之声亦多次联系谢姓助理,请他就个人在诸多性骚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做出回应,他亦不愿受访。
(本文与的德国之声台北办公室主任邹宗翰、德籍驻台自由记者戴达卫 David Demes、台湾联合在线《鸣人堂》特约编辑林冠瑜(林宜兰)共同调查、采訪;与台湾联合在线《转角国际》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