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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一个儿子,多一个儿子

马新边界重开,在狮城工作的马来西亚人开始张罗回乡行程,大家谈得兴高采烈,阿豹却情绪低落。

怎么办?不能再拿疫情当挡箭牌说不回家了。

从两国政府宣布4月1日重开国门那天开始,他就提心吊胆,怕妈妈打电话来问什么时候请假回家时,他要怎样推辞。

他不能回家的。那年的农历新年他就决定不回家了。

他想起最后一次回乡,是改朝换代后的第一个农历新年。那时他刚升上资深理发师了,那时候全国沉浸在新政府新气象的狂欢中,这个国家会更加文明开放,人民都会过上自己期待的生活。阿豹当时萌生一个念头:

是时候把他带回家会一会家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近乡情怯,当长途巴士通过最后一个收费站时,阿豹突然犹豫。他想起童年,电视台重播经典港片《英雄本色》,荧幕出现张国荣时,他爸爸突然咬牙切齿地挤出“死基佬”三个字;他也想起童年,他在选书包时指了一个粉红色图案的,就被爸爸斥责不要选那么“乸型”的颜色;他也想起中学毕业后,想要学一门手艺,在烧焊和美发间选了后者,他爸爸非常不高兴,因为在他认知里所有理发业男子都是“cam cam的”。

图为电影《英雄本色》海报。(图片来源:网络)

过年把他带回家,真的没问题吗?

阿豹于是决定给父亲一点儿缓冲,先别急着出柜,就说这是他的好朋友,因为新加坡过年没什么气氛,所以特地北上朋友家过节,感受一下小地方的年味儿,希望几天的相处能够让父亲先认识这个人。

阿豹在家人面前介绍伴侣是他在新加坡的包租公,平时对他关照有加。伴侣对着豹爸点点头,豹爸不懂英语,伴侣则不谙粤语,两人在家里对到眼都只是礼貌点头。豹爸想搭讪,但是又怕自己有限的英语说出口后会很丢脸,所以干脆任由沉默与尴尬在狭小客厅里疯狂滋长。

阿豹的童年玩伴惊讶于这个新村小孩只是在新加坡打拼了两三年,就完全撇掉新村的随性和寒酸,浑身散发都市美型男的气质。只是他身边的这位新加坡男子,只会说英语,同桌吃饭就显得格格不入,朋友们忍不住一直望着这个新朋友,发现阿豹和男子的互动亲昵,全桌人都明白两人肯定不只是包租公和租客的关系那么简单,但是大伙儿都不说破。

阿豹抵埗不到24小时,他带男子回乡过节的事情在新村传开了。流言蜚语很快就传到豹爸的耳里。巴刹的长舌妇问豹爸知不知道儿子带回来的男子是什么人。豹爸说是新加坡商人,儿子在狮城认识的朋友。长舌妇翻了一个白眼,显然对豹爸的回答不甚满意,她开始连珠炮说了一堆。

“男人老狗为什么揽头揽颈?全村就只有你信你的儿子和那个新加坡佬是朋友,你要看好你自己的儿子,不要学一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他在新加坡做什么你管不着,但是现在他带人回来见家长你就不能不出声。你家就只有他一个儿子,他真的去搞基的话,你要怎样跟你祖宗交代?”

豹爸越想越不对劲,是的,儿子怎么带个男人回来,怎么自己从来没怀疑,两人还睡同一间房间,怎么可以呢?他的儿子怎么可能是同性恋,儿子去新加坡帮人剪头发,为什么剪头发会变成“搞基”,现在还胆敢把男人带回家,到底有没有把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那年的农历新年,阿豹就决定不回家了。(图片来源:Unsplash)

大年除夕下午,豹爸到厨房找豹妈,厉声问妻子是否知情儿子的性向。豹妈继续处理晚上团圆饭的冬菇,耸耸肩说儿子大了自己管不着。豹爸怒不可遏,觉得自己的妻子为人母却没有尽好母职,难怪儿子会变成那样。两夫妻在厨房吵了起来,新村老家是木板屋,房间隔板上方铺着纱窗,遮挡得了蚊虫,却挡不住父亲口里吐出不堪入耳的言辞。阿豹忍住不夺门而出,他没有准备好要向家人坦白,他也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和父亲沟通。

人人都说小地方民风淳朴,最友善最有人情味,但是乡民的恶意却如洪水猛兽,牙尖嘴利尖锐无比。阿豹在外打拼几年,如今倦鸟归巢,却闯入猎人布下的天罗地网,怎么飞都扑在网上,如今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那一年农历春节后,新村就再也见不到阿豹的身影。豹爸依然每个月按时收到新加坡寄来的汇款,他偶尔会想起那年除夕团圆饭,儿子不安焦躁的脸,还有那个新加坡男子因为听不懂广东话傻乎乎的表情。午夜梦回时,他也会怀疑儿子当年是不是听到两夫妻在厨房的对话。

他当时很气在头上,对着妻子脱口而出:

“我情愿少一个儿子,也不要多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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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以柔

成长于新村小地方,毕业于帝都大城市。电视新闻人,随性阅读人,热衷观察各色人物与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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