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就是生死

妈咪,我看我活不久了……

双眼说著伤痛并且满脸写著疲惫的爸爸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告诉我们:“我看我的女儿活不久了。”

我、医生和护士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就暂且让沉静游走于我们四人之间。毕竟小孩即将要面临死亡是我们大人很沉重的痛,谁也不敢说出任何一句不体面的话。

正在睡房补眠中的妈妈负责夜间照顾;在不打扰妈妈的前提之下,医生和护士进去房间探访小女孩,而爸爸继续和我坐在大厅对谈。

小女孩仅有九岁,患上末期骨癌不到一年。父母两人因为女儿的健康每况愈下,双双停薪留职,全心全意投入照顾他们的独生女。

然而,小女孩的双腿剧烈疼痛,全因癌细胞侵袭腿部的骨骼以及肌肉;加上长期卧躺的缘故,溃烂的褥疮逐渐扩散。不管父母如何尽心尽力,依然还是无法阻挡死神的侵袭。

爸爸带著冷静的语气说:“女儿上个礼拜告诉我们她不要再接受任何治疗。她求我们不要再让她打针和吃药。”

试问有哪一个父母愿意放弃拯救孩子的性命?要不是眼巴巴看著自己的孩子一直被化疗及电疗折腾而无效,有谁会愿意放手?

爸爸为了尊重女儿的意愿,只好请求医生除了疼痛治疗之外,请不要再提供任何治疗。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感觉上,你可以接受死亡是无可避免的事,只是心里很困惑。”

“嗯。能够怎样?”爸爸唯有无奈地接受。

“那么你的太太呢?”

“她无法接受。她还是想要女儿接受治疗,她说她绝对不会放弃。下个礼拜她会再一次说服女儿接受化疗。”

“我相信你也不想放弃。”

“嗯。”爸爸点点头继续说:“我太太还骂我说我太心软。为什么要听女儿的话?她生气我不应该这么轻易放弃自己的女儿。昨晚,太太在女儿房间大哭……”

“发生了什么,你太太在女儿房间大哭?”

“女儿对她说:‘我看我活不久了’。太太一直叫她不要说这些话,不断告诉她:‘你会好起来的。妈妈不会让你走的。’”

“那,你的女儿怎么回应?”

“女儿再对她说:‘妈咪,我看我活不久了’。”爸爸忍住眼泪:“她摸著妈妈的头发说:‘你不要哭,你不要哭。’”

我无法再接话,闭上嘴巴、点个头,然后又让沉静再一次出现在客厅。我知道任何话语能从我嘴巴吐出的都无法承接著这位男性即将要面对丧女的失落及哀痛。

爸爸依然还是用很冷静的语气完成对话:“她还说:‘我爱你们,不管我在这里,还是不在这里。’”

“嗯,你有一个很成熟、而且很懂事的女儿。”说到这里,我已经哽咽。

他也把快要流下来的眼泪用力地压回去:“嗯,从小到大,她就是一个这么懂事的女儿。”

我不敢告诉他我懂这痛,虽然我发现大部分很早去世的孩子都很懂事。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懂;我不敢在此时此刻当一个所谓的悲伤专家。爸爸继续说,我继续听。

谈了不久,医生及护士从女儿的房间走出来,告别的时候,我紧紧地握著这位爸爸的手。希望这位爸爸能理解这紧紧握手的力度,意味著我们很愿意和他们同在。

五天后, 爸爸打电话告诉我他的女儿去世了,希望我能代他传达给医生及护士知道,同时也感谢医疗团队在这段日子的居家照顾及陪伴。我们也在电话里多谈了一下,我说我会出席女孩的丧礼。

到现在,我都还一直记住这女孩曾对父母所说过的一句话:“我爱你们,不管我在这里,还是不在这里。”

有些人虽然死了,却还活在我们的心里,永远。

(注:得到这位爸爸的同意,故事才能被写下作为纪录,成为刊登在此专栏文章。而这个故事发生在疫情之前。谢谢这对父母的允许。祝福他们、当然也祝福在远方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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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以量

投入临终关怀及丧亲陪伴的工作,是因为想圆一场梦;圆一场有关善终、善别、善生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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