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笑谈是这样说的:一夫一妻制度其实是保护男人的制度。若不规定一个男人只能婚配一个女人,那么总会有一个男人将拥有超过一个以上的妻子,这将导致许多男人被剩下来,连一个妻子都无法拥有。
这个段子当然是对婚姻制度和父权社会的反讽,但也揭露了男性群体里有某种隐形阶级的存在。无论是男人的样貌、魅力、性格或是财力,若是拉出来逐一评比,恐怕会划出一条明晰的界限,区分出合格的男人,以及不合格的男人。
有时我看旧时代的戏剧,里面常听到家族长辈对某个女儿的催婚语录,会出现那样一句话:家里总要有个男人!
是的,因为旧社会里,只有男人才可以拥有私人财产,只有男人才被赋予参与各种社会活动的权利。比如古典时期的雅典,只有男人才可以参与城邦事务的讨论与投票、做生意、继承遗产、参与政治和体育锻炼,妇女和奴隶则没有这些社会权利。
婚姻制度的出现,本来就不是为了成为“爱情的坟墓”,甚至和爱情毫无关系——套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历史解读,婚姻作为一种制度,是为了保护个体的私有财产。翻开任何一个国家的法律条文,你会发现和婚姻有关内容,大多和财产、继承有关,并不曾立法保护夫妻之间的爱情。
旧时代里,女人必须依附男人,才能拥有社会关系,一开始是父亲,接下来是丈夫。所以那个年代才会说一句,嫁人等同于重新投胎。那么,来到这个时代,女人能自立自足了,不再需要依附任何男性,理所当然的,她们在挑选男性伴侣的时候,就更看重男人的身材样貌、性情是否相投,而不是以男人的经济水平、家庭门第为优先条件了。
“现在的女人不好追了”
而两性平等的进程发展到这里,出现了两条有趣的支线,一个是男人对女性主义的反扑,另一个是女人对阳刚气质的笨拙模仿。
中国宋朝时期,男女到了一定年龄却尚未婚配,会被官府发罪处置。但2023年的世界,不是这样运作的。我们常讨论大龄剩女,却少有人谈大龄剩男,因为不曾婚配生育的女人,被父权社会视为一种“资源浪费”。
你一定看过网络上有男人发表一些厌女的言论,指责现在的女人眼高于顶,或是拜金,或是难以讨好,然后归因于“现在的女人不好追了”,导致他们找不到女朋友。他们也最喜欢在有关富豪小三的新闻下暗讽“鲍鲍换包包”,仿佛这些第三者介入他人婚姻必然是为了钱,而不是看上那个男人本身的个性或魅力。
这些男人相信,一个善良纯洁的好女孩会因为“纯粹的爱情”,不看物质条件,愿意在年轻的时候挨穷和他一起奋斗,组成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问题来了。如果一个女人有选择权,也不在意男方的财力,那么这些男人拥有什么足以打动女人的优点吗?他帅吗?幽默吗?有才华吗?温柔体贴吗?男人们明明可以坦然承认自己在男性群体竞赛里落败,但他们却选择了转头埋怨是女人不识抬举。
父权体制下的“男性资格感”
对此,美国康奈尔大学哲学教授凯特曼恩(Kate Manne)拆解了背后的逻辑——父权体制规范了男人是取用者(taker),女人是付出者(giver);长久以来,这样的规范让男人产生一种“男性资格感”(male entitlement),认为自己理所当然的有资格获得、独占某些特殊待遇,包括主导公领域的话语权,获得女人的爱慕、性服务和家务劳动等等。处女情结和绿帽愤怒背后,也是同一套逻辑,女人作为一种被物化的性资源,若曾被其他男人沾染,就等同于折损了这个男人(拥有者)的尊严。
这就解释了,当这些男人在男性群体里落败、退居到剩男阶层后,他们对女性群体所产生的怨恨。而当我在这里解析这些观点时,这个父权社会也会要求我用词尽可能婉转,不要搞“性别对立”——啊,其实就是要女人照顾男人的感受和自尊心。
女性主义里,要解放的不只是女人,也包括被阳刚叙事压迫的男人。但部分男人不愿意加入阵营,反而选择对抗女性主义,是因为他们作为既得利益者的恐慌,也是因为他们太常相信自己会是父权体制里的赢家——必须要维护并巩固这套对男性有利的体制,在我成功爬上去、成为男人中的男人之后,就能享受胜利的果实。
“独立女性”消解或巩固了父权结构?
而这个时代的女人呢?
一方面,我们前所未有地相信“女力”(woman power),认为女性和男性仅是生理状况不同,在心智、才干和潜能上和男性并无二致。确实,也有许多足以成为榜样的女性标杆,鼓励每一个女孩活出自己的生命价值。
但在两性关系和婚配这些领域,女人的观念却跟不上她们在事业上的进步。
比如,大部分的异性恋女人,尽管已经在事业上独当一面,却依然想寻找一个比她强的男性伴侣,不愿意向下兼容。可是,当女人和男人在职场上旗鼓相当,要去哪里找那么多比泰半女人都强的顶尖男人呢?毕竟,男人择偶也依然流行找比自己弱一截的女性,柔顺好控制,满足男人的自尊心——还是父权思维那一套。
或有些女性,自诩为女汉子,不愿示弱,不穿裙子,也鄙视撒娇等娇柔姿态;有人模仿职场里男人较为强势、具侵略性的工作风格,认定这就是一种“理性的专业表现”,以摆脱人们普遍认为女性娇弱、情绪化的刻板印象。女同志里的T这个角色,也往往是一头短发、束胸、穿着男装,行为举止都可以表现得粗鲁。
然而,这是否只是对父权体制里阳刚气质的模仿和复制?这样的独立女性之路,是消解还是巩固了原有的父权结构呢?
吊诡的是,独立女性总是需要证明自己确实独立,而一个男性的独立却是不证自明的。在约会上应该走AA制,还是该由男性请客表达诚意,至今仍是人们喋喋不休、没有定论的课题。担忧被标签为拜金女的女人,反而有点矫枉过正,不愿接受财务馈赠,在恋爱与婚姻中和男方把账目算得特别清楚,却忽略了情绪劳动、生育儿女对情绪、母体健康和职场潜能所造成的影响——毕竟,这个父权社会始终没有把生育和家务劳动的成本,视为可估算的价值。
这一些拧巴的姿态,都是现代女性实践两性平等的困境;到底具体来说该怎么做?没有绝对的标准,有赖每一个女人亲自用肉身来逐一尝试与碰撞。这条漫长的路上,男性可以成为助力吗?可以的,历史上有先例,日常生活里也能观察到男性的转变。
可新的挑战又来了,竟有男性宣称支持女性主义,借此来博得女性的好感,但他们脑子里其实仍是一水的父权观念——尊重女性的姿态,仅仅是他们讨好女人和伪装开明的工具,就如一般男人送花送礼物那样,差别在于,有时你更难识破其中的意图和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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