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张贵兴:文学以外,一碟炒粿条抚慰胸怀

马华文学的世界下了一场又一场雨,张贵兴笔下的婆罗洲,从天而降的不是连绵的细雨,而是细密银针。针尖咬噬皮肤,痛、痒,交织而来。永无止尽的银针雨,身上薄衫都乃束缚,褪去沉重外壳,穿行在张贵兴的文字中,朝生暮死,来去自由。读者是张贵兴案板上、刀俎下的鱼肉,化身提线木偶,被操控,被蛊惑,逐渐上头,直呼过瘾。而文学以外的张贵兴,像坐在茶室看报纸啜咖啡的邻家uncle,一言不发,在你一口水呛到之际,关切的递过来一沓纸巾。书中动物凶猛,文学以外,一碟炒粿条抚慰胸怀。

今日宜读张贵兴,忌酒足饭饱,忌六神无主。一目十行不合时宜,遣词造句更难提防。

——题记

张贵兴坐在Warong Old China二楼的木质长桌前,头顶的吊扇徐徐转动,节奏缓慢。一如《猴杯》 中所写:“天花板上三座吊扇螺旋桨运转的沉重像搅拌水泥”。阵雨来袭前,空气也变得粘稠起来。

张贵兴的文字,词汇密度极大,排山倒海般袭来。如大海涨潮,火山爆发,开水沸腾,刀尖上跳舞,危险的美感,致命的诱惑。从他的书中爬出,双目赤痛,血液粘稠,大脑缺氧,却又欲罢不能。

今年7月,张贵兴回马与王德威、李有成、胡金伦、高嘉谦和白伟权举办文学讲座,巡回演讲的主题为“文学潮汐·南方风土”,分别在槟城、八打灵再也和吉隆坡三地举行。(摄影:王茜)

而文学以外的张贵兴,问及在台湾最想念的大马美食,他不假思索地答道:炒粿条。“我回去(指东马)的话几乎三餐都吃炒粿条,这里的炒粿条和东马又不一样。台湾做的也没有那么道地。”

张贵兴年少时在砂拉越的罗东成长,他鲜少来西马。“我对西马其实不是那么熟悉,但是我很喜欢西马,很喜欢槟城。我20年前来过一次西马而已,我是跟着旅行团来的。这是我第二次来西马。”

罗惹Rojak和煎蕊Cendol也是他在台湾时常想念的食物,他懊恼台湾的大马食物不道地。“一方面是迎合当地人的口味,一方面是食材不容易取得,所以就将就一点。为了(迎合)台湾人的口味有做一些调整,所以在我们吃起来不道地。 ”

张贵兴念中学的时候,砂拉越的官方语言还是英文,他阅读的更多是英文的文学作品。

“我在婆罗洲那个地方,要看华文书籍不容易。你能看到的都是那种很通俗的读物,所以我看了很多琼瑶的小说,武侠小说,还有言情小说。”

在砂拉越时他主要读五四作家的书,读鲁迅,还有台湾作家的书。“那台湾那时候比较流行的是余光中、杨牧、司马中原、朱西宁。名气很大的才可能会流传到我们那里(指砂拉越)。后来我自己去邮购。到台湾以后,我才大量地阅读台湾与中国文学 。”

张贵兴称,“那时还不叫‘台湾文学’,‘台湾文学’是在80年代、90年代才有这样的名词。我们在70年代看台湾作家、香港作家,我们都把它当成中国文学的一部分,是中国五四文学传承下来的那一部分。”

“我早期在中学的时候,写了很多那种很文青、很风花雪月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虚无缥缈的散文小说,那时候都用笔名写,当然都是一些不成熟的习作。但是那时候我也觉得很过瘾,很喜欢,我很喜欢那时候,那时候年轻嘛,无忧无虑的,过着那种文青的生活。”

告别年轻时的风花雪月,如今在写作中,张贵兴会更多顾及到读者的阅读感受。“我在书写《鳄眼晨曦》的时候,我会稍微释放文字的华丽跟密度,不要造成太大的阅读障碍,已经尽量的收敛,但是有些地方难免还会露出原形。但是我觉得这样子写比较有乐趣,比较过瘾。”说罢他大笑起来。

张贵兴年少时在砂拉越的罗东成长,20年前跟着旅行团来过一次西马,这是他第二次来西马。砂拉越是张贵兴作品中的重要地理标签,他多以故乡婆罗洲热带雨林为背景进行创作。(摄影:王茜)

在张贵兴的写作地图中,砂拉越与台湾犹如灵与肉的关系。人在台湾的张贵兴,魂魄却驻扎砂拉越。灵感一到,魂魄霎时回归宿体。

“我们还是回头写以马来西亚做背景的东西,因为那时候我们刚到台湾,我们写台湾东西也不见得比台湾人写得好。”

如今他已在台湾居住47年之久,可能比很多台湾人更有资格写台湾。“很多台湾人就问我说,你在台湾住那么多年,为什么老是写婆罗洲,不写台湾。这个跟我们的记忆有关,其实这个在我看起来一点冲突都没有。”

“还有些台湾人说,我在台湾住那么多年,利用台湾的资源。我在台湾拿了那么多奖,就是靠台湾培养出来的。我是因为写婆罗洲,在台湾才有立足之地,真的是这样子。”

他回忆说:“其实我早期的一些短篇、中篇也曾经写过台湾,但是在我看来,不是写得很好。我还是回过头来写我最熟悉的地方,写得会更深入一点。”

张贵兴声音轻柔,讲话温和,眼神中有着天然的漫不经心,他的幽默是不动声色的,辩解时也不剑拔弩张。

砂拉越不仅是张贵兴地理上的故乡,也是他精神的原乡。这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无疑是幸福的。很多作家笔下的故事都围绕着自己的精神原乡展开,中国作家苏童的小说永远以南方一条叫“香椿树”的老街为背景,以及在香椿树街上飞驰而过的翩翩少年,俨然成为苏童作品里的“专利”标志。

苏童对此解释道:“从物理意义上说,它就是一条狭窄的小街,从化学意义上来说,它很大。我写它倒不是说要让这条小街走向世界,对我来说,我是把全世界搬到这条小街上来。它是我一生的写作地图。”

如此,砂拉越便是张贵兴一生的写作地图。作为婆罗洲的“野生代言人”,书写婆罗洲似乎是天注定。他无数次拨开文字的迷雾,寻回根植于雨林深处的记忆源头。婆罗洲的雨林中似乎贮满琼浆玉液,等待被汲取、被吸食。当故乡跃然纸上,那是属于张贵兴与婆罗洲的地久天长。

“那才是我的灵感源泉,我从小生长在那个地方,很多故事的源头就在那边。而且我觉得,我在婆罗洲住了二十年,我有这个义务跟资格去书写婆罗洲。很少人去以婆罗洲做背景写小说,李永平写的婆罗洲意味着另外一个婆罗洲,另外一个视角。我觉得我的婆罗洲更接近市井百态一些。”

婆罗洲的历史非常复杂,婆罗洲有两个华人建立的王国,一个叫兰芳王国,一个叫戴燕王国,在成立了将近100年后皆被荷兰人消灭。正是婆罗洲复杂的历史背景为张贵兴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创作素材,张贵兴将其称之为“甜蜜的负担”。他笑着说:“对我来说是甜蜜的负担,那不是负担,是甜蜜的负担。”

《野猪渡河》是张贵兴的代表作之一,也是第八届红楼梦文学奖的优胜作品。张贵兴在得奖感言中表示,“《野猪渡河》原型来自父亲二战时期一个小故事,像宇宙大爆炸的奇点,让这篇小说释放出更多想像的空间和时间。它是父亲的记忆,也是我的记忆。”(摄影:王茜)

有些读者觉得张贵兴对砂拉越的描写存在“失真”的问题,他呷一口水,丝毫没有愠怒,微微辩解道:“虽然很多砂拉越当地的人觉得我写的砂拉越,跟他们眼中的砂拉越不一样。我讲过很多次,我写的砂拉越不是地理的砂拉越,是文学的、幻想的、虚构的砂拉越。就如莫言一样,他写的是文学的高密,不是地理的高密。这个是写小说的乐趣。你自己创造自己的世界,你自己产生新的东西。又不是写历史,你说是虚构,也不完全虚构,有原型。我们只是写出一些别人看不见,我们自己看见的素材,然后把它写出来。所以你说是虚构,也不完全是虚构。这些质疑都很好笑,我觉得我们的文学视野要扩大一点。”

野史为什么比正史好看?花边新闻为什么比丰功伟绩动人?因为作者弥补了历史的空白,满足了读者的猎奇心理。同理,小说也有如此功效。这是写小说的乐趣,也是读小说的乐趣。

面对取之不尽的写作素材,张贵兴也不免有些忧虑。“但是我年龄也大了,必须经过筛选,不可能全都写。除了地点不变,内容绝不会重复,重复就没意思了。可以书写的东西那么多,为什么要重复呢?”

“从某个角度看,马华书写文学到了一个困境。所以我试图跳脱这个(困境) ,试图把背景拉到其他地方去。但是不管怎么跳脱,我都不会离婆罗洲太远。因为它毕竟是一个源头,它是我所有故事、小说的源头。这个是我的独特性,每个作家都有他的独特性,这是需要保留的,这是别的作家没有的东西,我不可能写别人写过的东西。”

《猴杯》是张贵兴继《赛莲之歌》《群象》两部小说之后,“雨林三部曲”的终章。小说曾获时报文学奖、开卷十大好书奖。(摄影:王茜)

“一些年轻的创作者觉得我们老一代总是写马共、五一三、种族事件,写历史的创伤,怎么你们老一代都写这种。你们年轻一代有自己的生活经验,你们要写什么题材,那是你们的自由,不需要强迫自己去写马共。”

他接着说道:“所以我说马华文学已经遇到一个困境了,一个瓶颈的困境。年轻的作家会觉得,别的地区不也一样吗?我现在到底要写什么?在我看来,只有大量的阅读。 如果你不知道写什么,那就继续阅读,不只是文学作品,还有历史等。你会慢慢的找到一个方向。”

张贵兴最新长篇小说《鳄眼晨曦》,立足于用生态史来写一部小说,进而推展人类未来的命运。 “书中浓墨重彩的电影感、镜头感、台词感,犹如在读莎士比亚的戏剧脚本。比如第十三章中所写:“第二天早上,少校抽着‘深颅骨’烟斗,做了人生中一个最重大的决定。” (摄影:王茜)

在文字中呼风唤雨的张贵兴,文学以外,既无杀气也无戾气,像坐在茶室的邻家uncle,感慨自己不会讲马来文,想念妈妈亲手煮的客家家常菜,惊呼咖啡店内的巨大画像吓人……

“事实上我都不喜欢被采访,因为他们喜欢问我写小说的一些过程,谈自己创作的过程。我觉得非常的困难,我必须想尽办法来回忆当初为什么这样子写。你知道写小说有时候就凭着感觉,节奏抓到了,就一直写下去。”

写小说的人都道感觉至上,这是真理。张贵兴写《鳄眼晨曦》花费两年多时间,《野猪渡河》则是一年两个月便完成,他直言在14个月写了28万个字,算是比较快了。

“写《野猪渡河》,我几乎是一气呵成的。这个(指《鳄眼晨曦》)比较断断续续,有时候写到某些地方会停下来,会卡在那里。(思索)这个地方该怎么发展,有时候会不晓得怎么发展。”

他认为写长篇小说要很自律,生活要很固定,不能太懒惰。“我都是早上九点多开始写,大概写到下午两点多,休息一下。有时傍晚会继续写,晚上不再写了,晚上写我会睡不着觉。”

在台湾,张贵兴大部分时间是在书房里写作,偶尔会跑去外面的咖啡厅。今年7月回马举办文学讲座,在吉隆坡短暂停留。图为张贵兴在位于茨厂街的Warong Old China咖啡店二楼留影。(摄影:王茜)

张贵兴在《沙龙祖母》中写到,“背景是一片典型的亚热带景致:小河,高脚土屋,椰子树,几只飞鹰,高耸入云的火山,气势非凡和色彩斑斓的云朵”。

无论他身处何方,抬眼望去,他身后似乎永远有一片背景墙,是那壮阔山河,椰林永夏,人兽并行,天狗吞掉月亮,大地呼出白云。粗暴掰开椰子,流淌出的液体浓郁清凉,一扫燥热。那是张贵兴用文字创造的婆罗洲。

《鳄眼晨曦》后记<飞翔的火球>中引用如下一段文字:“如果苍穹繁星千年仅得一见,试问世间凡人又当如何赞叹和膜拜,且将这神秘天国的记忆千秋万世流传。”

这是爱默生《自然论》里面的一段文字,也因此启发艾西莫夫(Isaac Asimov)创作出一则科幻短篇《夜幕低垂》(Nightfall)

我们所处的物理星球日夜交替,斗转星移。而文学这颗星辰充满弹性,当它无限缩小,那是聚焦自身的满足;当它无限放大,顿感俯瞰苍穹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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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茜

访问网前编辑兼记者,目前是特约撰稿人。留学英伦。想与《午夜巴黎》中的小作家一样,搭上路边的老爷车去往上个世纪的花神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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