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洗净》，来自于马来西亚新晋导演黎乐怡十年前参与国民服务的亲身经历，当故事与自己过于相近，她在故事中挣扎。镜头内的冲突从来不是为了批评，而是窥探那些冲突背后的坚持的理由。 零基础到拥有三部得奖作品荣誉加身，黎乐怡坚持创作，她说，想要在创作中找一些答案，去邂逅那些多面性的讨论与那些后知后觉的可能性。
作为马来西亚新晋导演的黎乐怡，硕士毕业作品兼处女作《蓝蓝天空》就已荣获新晋导演奖；第二部《住在她身体里的虫》、第三部《洗净WAShhh》也接连获2022东南亚短片节新浪潮评审团奖与2024卢卡诺影展最佳国际短片。
采访当天，黎乐怡前脚刚从金马电影学院下网课，风尘仆仆赶到风和日丽工作室，采访过程不见疲惫，也总是笑容满面，时而抛出几个笑点。录制的采访视频，从打光、角度、摆设皆有黎乐怡的协助。一场访谈，瞬间成为一场拍摄指导课程。
她是如此活力满满、热心又专业。
她的导演路 是信仰陪同的路程
“我是被上帝带着走的。”她说。
谈及踏入导演行业的原因，像是命中注定，每一步都带着心中的信仰。她表示，本该读音乐系的她被信仰带着去广播系。
当时毫无摄影基础的黎乐怡，才开始真正接触相机、光圈等知识，一路学到本科毕业，第一份工作是《环岛8》的副导演，之后又立马投入《国际华裔小姐》副导演工作。
她回忆道，年轻时的自己拼尽全力追求做到最好，而所谓的“最好”，就是完成更多优秀的作品，不断积累经验。“只要接的工作越多，就能学到越多的经验。”
然而，她的健康却难以承受这种拼搏的节奏。23岁那年，她生了一场病，以前觉得遥不可及的病痛突然降临，让她一度质问自己为什么会经历这样的事情。
放下工作期间，偶然机会下接触到英国硕士奖学金的申请，通过层层考验，成功报读英国梅特电影学院，就读电视与电影制作硕士学位。
当时的班长举办一个活动，让同学在每一天上课前到学校分享前一天看的电影。而黎乐怡“迫于群众的压力”，也开始看了一些电影。久而久之，远赴英国的她才正式打开了自己的感受力，真正打开她对创作的想法。
“通过班长的活动、平时功课的观察和每天早上要写三页纸的morning pages （晨间书页），分享那些我想讲的、或者更靠近我的东西。”
黎乐怡认为，很多时候想要一个东西，但要从虚无中表达出实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身为一位导演带领底下的三十、四十个人一起前进，“如果在过程中讲到不清不楚，大家会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做什么”。通过书写，从中训练表达能力，在内心深处了解自己、找到自己的声音。
过程中，要很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懦弱、自己不想讲的东西、自己害怕讲的东西，才能真正了解创作对自己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后来踏入这个行业，黎乐怡没有伟大的抱负。比起在大马影视圈掀起巨浪或者做出一番成就，她只想好好地去做那些她认为应该做的事情，“这样就足够了”。
温柔倾听 探究冲突背后的原因
对面的黎乐怡笑脸盈盈，但她所制作的三部短片中，有两部都充满激烈冲突。 她说，“我很喜欢看冲突。”
冲突发生的导火线往往是价值观的冲击。“价值观不同时，两个人要怎么找到一个平衡点去沟通，亦或者如何说服别人相信、理解彼此的观点”，这个过程，是黎乐怡享受的。
镜头里处理的冲突，不只是停留于冲突，她继而从镜头的角落中窥探出双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坚持，“他们坚持背后目的到底是什么？”——那个目的到底影响他们有多深，才会引起这样的冲突。
她的镜头从未批判过任何一方的决定和价值观，如同影响她最深的日本导演是枝裕和。
“我很欣赏他怎样去看人，他怎样去观察人，怎样去同理别人的态度。与其说我去参考他的美学，我更想去好好学习的是他的同理和聆听的精神。”
黎乐怡眼中，是枝裕和是温柔的。他的聆听、同情、反馈都是温和不批评，比起如何模仿他电影里的美学，而是去向他的精神和态度学习，镜头里自然而然就能够展现那些温柔。
死亡、宗教、剖开过往创伤的过程是痛苦的，但黎乐怡依旧着迷于创作过程中所带来的成长。“透过创作中得到一些新的东西，我觉得是一个很美的邂逅”，黎乐怡说。
只要你很诚恳地去分享，你一定会有自己的观众。观众不一定是你做完了才有，在筹备的过程中，一定会有相信这个故事、感受的人。”
黎乐怡分享，《洗净》的参展获得了不少令她感触的瞬间。在与马来西亚完全不同文化、习性的国度，有的人会觉得《洗净》在以虚构的方式去叙述一个很大的命题，却忽然惊觉在看不见的地方居然会发生这一件荒唐的故事；有的人能够从中看到制度下对女性的压迫。而这些正是她所期待的结果。
“那个观众可以是一个制作人，一个摄影师、剪辑师，或者是演员，然后这些观众给到我的反馈，都会让我继续坚持好好地说故事就可以了。”
从荒唐探索荒唐
一个剧本的创作，很常受到身边环境的影响。这剧本创作于2021年，当时正处于马来西亚荒唐动荡的时期，“喜来登政变”、疫情、紧急状态、选举……回想起那个时期，黎乐怡不明白“为什么很多很荒唐的决定和事情能够发生”。
重提过往，她从荒唐中探索，为此找到一个答案。故事背景根据真实情况改编，以十八岁的黎乐怡在美罗进行国民服务（PLKN）的荒唐经历为基础。
根据教官的说法，那只鬼要我们在十二点前把厕所里所有肮脏的卫生棉找出来，并清理掉，不然会发生更危险的事情。”
那时的她面对一堆等待清洗的沾污卫生棉，既困惑又厌恶，却只能独自消化这些情绪。事情发生之后，同梯之间有了隐形的隔阂，却从未有一个空间去好好沟通与和解。
教官的行为让黎乐怡感到不解——看不见的鬼魂和未清洗的卫生棉，成为让族群之间互相猜忌、责怪的理由。在一个作为培养团结意识的政府机构，却做着破坏团结的事情。从那时起，她也开始思考自己在国家的地位和责任。
亲身经历或许更容易下笔，但黎乐怡在故事中挣扎，故事过于靠近创作者，很多时候无法用一个客观的角度看到事情。
对于十八岁的黎乐怡来说，《洗净》的故事源于创伤。她坦言自己无法在这件事情上保持中立，故事围绕不同种族之间的关系，处理不慎就容易触及国家敏感话题。
所幸，有不同年龄层的人提供的建议与想法，让黎乐怡能够通过不同的角度来为剧本挑细节、镜头边拍边决定，“要如何把经历透过一个讲故事的方式，让每个人明白我们到底要表达的是什么。”
创作就一定要得奖吗？只想要好好找出一个答案
2024年八月份，黎乐怡以《洗净》在第77届洛迦诺电影节中获得最佳短片奖。回看过往黎乐怡的荣誉，首部编导短片《蓝蓝天空》入选克莱蒙费宏短片影展国际竞赛；纪录短片《住在她身体里的虫》获2022东南亚短片节新浪潮评审团奖。
拍摄电影或短片，一定要参赛，一定要得奖吗？对于黎乐怡来说，影展的意义是从中获得共鸣，比得奖更重要。黎乐怡并不是追求名誉的人，她说：“只是想借用这一个平台与观众去交流。”
只有透过讨论，事情才会越变越好，因为拥有不同的角度和面向去看待这件事情。但有些故事，一讲就会被关起来，就算拍了也要剪掉。
影展作为一扇开启各国之间交流的门，也得拥有那一把开门的钥匙。黎乐怡分享，“如果要参加影展，马来西亚的电影要先通过LPF （马来西亚电影审查委员会）的审查，等拿到了那个证书才能够去参加影展。”
但很多创作者因为题材敏感，无法成功申请证书，“这就关了很多创作者的门”。
她说，或许有些骄傲，但“得奖”从来不是她继续拍摄的目的。坚持创作与拍摄，只是为了通过创作来找到一些答案。“包括《洗净》、《住在身体里的虫》或者是《蓝蓝天空》，全部都是因为创作，才找到一个答案。”
她在《住在她身体里的虫》找到生死与无常的答案；在《蓝蓝天空》找到爱的答案；而《洗净》的答案来自一位马来女演员。
那位演员在某次彩排后哭得不能自己，她告诉乐怡，站在一个马来人的角度，她“没办法接受过去自己所相信的价值，会伤害到她与朋友之间的关系。”
马来女生的答案触动了黎乐怡的内心，让她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她突然想：“十年前，我的马来朋友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受？我难受的时候，她会不会也难过呢？”
十年后的她，才恍然发现这个可能性。
你也可以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