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甚至十多年前，“中国制造”尚且是低品质低成本的代名词。如今，在大力扶持高科技行业的产业政策支持下，“中国制造”正在蚕食老牌制造业强国的市场份额，甚至还在欧洲的心脏地带设厂生产。不过，雄心勃勃的中国产业战略，带给中国的并非只是利好，欧洲企业也并没有被彻底甩在身后。
“很多客户参观完西门子的成都数字化工厂后会说，哎梁总，干脆就帮我们盖一个工厂，跟你们这个一样的就行了。这是我听到最多的话。”这是整整10年前，中国媒体《澎湃新闻》在一篇关于德国工业4.0与中国制造2025的报道中，引述的西门子PLM软件时任大中华区CEO梁乃明的表态。当年，德国力推的“工业4.0”，旨在实现制造业的智能化，通过数字化、智能化来大幅提升制造业的效率。
当时的中国制造业，正在努力摆脱以往的低端形象，已经有少数企业在全球高端市场崭露头角。而来自德国的“工业4.0”，俨然就是一幅现成的“弯道超车路线图”，许多想要快速升级生产线的企业，纷纷涌向西门子位于德国安贝格以及中国成都的两座“工业4.0”样板工厂。
其实，这并非中国制造第一次以德国制造为师。早在80年代初、中国刚刚开始推行“改革开放”政策时，大众汽车在上海建设的合资工厂就令中方伙伴感到大为震撼。在之后的几十年时间里，“德国制造”一直是许多中国工厂努力学习的对象。 几乎在德国推出“工业4.0”的同时，北京也出台了“中国制造2025”战略规划，力争通过产业升级，让中国在汽车、能源、铁路装备等领域达到全球领先水准。2014年秋天，时任中国总理李克强更是在到访柏林时，与时任德国总理默克尔共同宣布两国开展“工业4.0”合作。
“中国制造”的崛起
然而，2025年的“中国制造”，似乎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德国制造”的学生之角色，而是成为了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德国机械设备制造业联合会(VDMA)的亚洲专员瓦克(Oliver Wack)就在接受德国之声采访时指出，德国相关企业正在承受越来越大的竞争压力：“2018年，中国机械制造业向欧盟销售了200亿欧元的商品，去年这个数字达到了400亿，今年差不多得有500亿欧元。” 瓦克对德国机械制造业的竞争力前景表示谨慎乐观，因为就目前而言，德国向中国出口的机械设备依然多于进口。
但是在某些其他行业，欧洲厂商就不仅仅是“感受到竞争压力”了。在接受德广联Welt.Macht.China节目采访时，欧盟驻华商会上海分会董事会主席代开乐(Carlo Diego D’Andrea)就指出，在清洁能源、电动汽车、铁路装备等领域，中国企业已经占领了全球市场的巨大份额。“中国的太阳能、风力发电装机容量是所有其他国家总和的两倍。全世界70%的无人机都是由中国企业大疆生产的，全球销售的电动汽车有7成来自中国厂商。”
“中国制造2025”中的欧洲血统
在“中国制造2025”框架下，北京使用了多种手段来扶持本国产业升级。比如，通过2014年达成的中德“工业4.0”合作，中资企业被鼓励收购来自德国的先进技术甚至整个企业，德国机器人老牌厂商库卡2016年被中国企业美的收购就是其中的标志性事件。
当时，以柏林墨卡托中国研究中心(MERICS)为代表的学术界曾经就此发出警告，认为众多德国企业出于短期利益主动向中国转让技术会对德国经济、欧洲经济构成长期的显著风险。当时尚供职于MERICS的中国问题专家龙信鑫(Jost Wübbeke)就在2016年汉堡中欧峰会期间对德国之声指出，除了海尔等少数企业，大多数的中资厂商在技术上依然落后于德国制造业，尚处“工业2.0”阶段；而北京出台“中国制造2025”战略，其长期目的就是“通过有针对性的政策扶持，让中国技术先在本土市场取代外国技术，然后在国际市场上同外国技术竞争。其最终的大目标是，让中国成为一个高效、创新的工业强国，能够自主研发并生产高端产品。”
而在同一场活动上，德国SAP副总裁柯曼(Clas Neumann)对则德国之声表示，在一些欧洲制造业的传统优势领域，中国方面“一时半会也无法超越。很多技术根本就不是写在纸上就能学会的。要学会这些工艺、技术，至少需要二三十年。”
巨额投入是否造成双输？
十年间，中国制造业除了斥巨资购买外国先进技术，也在自主研发方面投入重金。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中国的研发开支在2007年占GDP的比重为1.37%，到了2022年，这个比重已经急剧增长到2.56%，其绝对值更是几乎翻了10倍。目前，只有美国的研发开支尚高于中国。
研发所需的资金，绝大部分来自于企业抢占市场份额后获得的更高利润，但也有约1/5来自于中国政府提供的巨额科研补贴。根据中国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政府方面对科研的投入金额在2014年到2024年间翻了大约4倍。
荣鼎咨询集团的中国产业政策议题专家班开玫(Camille Boullenois)在接受德国之声采访时指出，通过大量的补贴，北京成功地实现了“中国制造2025”的两大目标：降低了中国对西方科技的依赖程度、抢占市场份额；即便在航空航天、尖端半导体等中国尚和西方有一定差距的领域，“按照目前的发展速度，我预测中国企业也将会在几年内追赶上来。”
不过，中国政府在科研、消费等方面投入远超于西方国家补贴之做法，在班开玫看来是不可持续的。“中国的产业政策造成了巨大浪费，错置了资源、拖累了经济增长。”她认为，中国政府对认定的“关键科技产业”投入重金，或多或少地轻视了对社会保障、经济结构改革方面的投资，导致中国民众的消费意愿长期偏低。“中国整个经济体系实际上都以生产为导向，而不是以消费为导向。企业因此总是有过度投资的动机，这造成中国企业的产能远远超出国内市场的需求。”而这部分过剩的、接受了各类补贴资金的产能涌向出口市场，会对欧洲的企业构成重大威胁。“中国消费者没钱，欧洲企业也遭受重创。这就是双输的局面。”
“中国制造”也是“德国制造”
不过，班开玫指出，如果中国的科技企业前来欧洲设厂生产、在欧盟市场内创造价值，则可以让双方都获益。“就算这些企业已经接受过中国政府的补贴并以此获得了对欧洲企业的成本优势，但是欧盟在本土市场有足够的工具来确保公平竞争。”
作为电动汽车电池市场的领军者，中国巨头宁德时代两年前就在德国中部图林根州的小城阿恩施塔特(Arnstadt)设厂生产。这座工厂的初期设计年产能14GWh，这相当于20万余辆的电动汽车所需的产量。宁德时代德国工厂的客户包括奥迪、保时捷等欧洲老牌厂商，后者的生产线距离这间工厂也并不远。对于宁德时代而言，直接在欧洲生产能够大幅缩短沉重、易燃电池的运输距离，也能有效规避惩罚性关税等地缘政治风险。
目前，宁德时代德国工厂1700余名员工中，只有约10%来自中国，其余都为本地雇佣。这家中资企业还积极和附近的高校以及商会合作培养年轻人才。工厂还设立有一个培训中心，每年培训约20名学徒工。这一培训项目让阿恩施塔特市长施皮林(Frank Spilling)赞不绝口：“我完全没想到他们还会提供这个。当年轻人有机会在本地接受培训时，这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事情，年轻人不用再去别的地方了。一个充满活力的行业，一个市场领跑者落户我们阿恩施塔特，这对我们城市绝对是好事。他们还吸引了其他供应商来我们这里落户。”
如何达成双赢？
此外，宁德时代也吸引了德国弗劳恩霍夫研究院在工厂旁边开设了“电池创新科技中心”(Fraunhofer IKTS BITC)，直接开展科研合作。目前，双方的合作重点是电池的膨胀现象，希望通过摸清膨胀规律来延长电池的使用寿命。科研中心主任魏德(Roland Weidl)对德国之声表示，这样的合作科研“是产业、科研、经济的共赢，在各个层面上大家都能互相学习。”他指出，他的研究机构与宁德时代各有所长，“如今的合作，当然要双方都获益才可行。”
魏德认为，中国科技企业的成功，离不开北京对未来领域的连续投资。“关键在于，科研的资助不能突然中断，这种情况在德国很不幸常常发生。”他表示，在当前的电池技术领域，中国方面的领先优势太大，欧洲已经没法追赶，但是在下一代、再下一代技术上，欧洲依然位居前列，“科研资助的连贯性和可规划性对我们非常重要。”
荣鼎咨询集团的中国专家班开玫则指出，中国企业早年间曾经极大地受益于西方企业的技术转让，如今的欧洲，确实可以在这方面有所借鉴，利用巨大的本土市场来吸引投资并设定条件：“我们可以对中国企业说：欢迎来这里投资，前提是你们要在我们这里生产、创造本地价值，并分享你们的知识产权和技术。中国的大规模补贴策略是不可持续的，不值得我们欧洲效仿；但是‘以市场换技术’，则是中国产业战略中值得我们效仿的部分。”
目前，欧盟已经在酝酿对中国企业在欧洲投资设置一系列先决条件，其中包括技术转让、使用欧洲本土供应商与劳动力等。彭博社引述知情人士的消息称，所涉及的领域包括汽车和电池等在内的关键行业。欧盟贸易专员谢夫乔维奇(Maros Sefcovic)表示，欧盟欢迎外国投资，但这些投资必须是“真正的投资”；这意味着这些投资应该在欧盟创造新的就业机会，并涉及技术和知识产权的转让，“就像欧洲公司在华投资时所做的那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