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直播》第五期“人生的得永远大过于失吗？”将三名来自不同背景的讲者齐聚一堂，聊聊各自的人生得失与见解。王翠玲当年离乡背井从香港来马追梦，婚后定居异乡；冯以量投身临终关怀工作，日常接触临终病人与家属；陈书桦被确诊渐冻症，在无法预知未来的情况下努力活着。从分享各自的人生转折，到讨论人生终极目标，不难发现，其实每个选择都存在重新开始的机会，究竟是得到或失去，全在于个人心态。
彪民（以下简称民）：对于我们来说，尤其是马来西亚媒体圈和企业圈，翠玲是一个很厉害的例子。她从香港来到马来西亚，虽然很多香港人会来马来西亚，但很少人会投入主持界，而她一待就不走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若要拿一件事情来说，你失去得最痛的是什么？
王翠玲（以下简称玲）：我真的很肤浅的，我不要谈很深奥的东西，我失去的很简单，就是时间和金钱。我在想，我为什么会将之定义为自己所失去的，那是因为后悔。有一些事你做了，然后现在回想起会觉得，怎么当初那么愚蠢？坦白讲，在我二十二岁到二十五岁那三年，我觉得我失去了很多，当时候可以做得更好的没有做得更好。我觉得对自己有一些亏欠，我最后悔的就是这三年了。
民：那三年你经历了什么？你是投了很多钱在不应该的地方？炒楼吗？香港人最厉害的……
玲：你们会这样想吧？一个22岁的女生怎样可以炒楼咧？我当时真的可以喔！你们现在看到的是比较踏实的王翠玲，但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从小到大比较醒目，别人很努力的事情，我用小聪明就可以达到。我总是觉得自己“好叻”，算是很自傲的一个人。踏出社会以后，我就做了很多自以为很棒的决定。我在22岁已经可以每个月月入数百千，于是就把这些钱拿去投资，更正确来说是投机。也因为做了很多错误的决定，亏损赔偿很多钱。虽然说是这三年的教训，才有今天的自己。但如果你问我，我宁愿这三年从来没有发生过。
民：这个教训会不会成为后来你在做生意或是在赚钱的时候提醒自己不要再犯错的？
玲：当然！我刚来马来西亚的时候还是很风光的，当时我在香港还拥有五个产业和三辆车。1997年3月来马，然后年尾就遇上金融风暴，亏了很多钱。26岁开始我就跟自己说：You are nothing，你必须重新来过。26岁，是我重生的时候。很幸运的是，26岁还可以重来。我妈也说：“好彩你扑街扑得早！”很多人问我为什么留在马来西亚，为什么不是其他国家，但是刚好我重新再来的时候就在马来西亚，我人生的第二次就在马来西亚，而且我做到自己满意。我现在跟很多朋友说：Don’t be stupid. 三年的时间你可以做得更好，你不一定要跌倒才可以重来的，你可以不用跌倒的。
陈淑桦（以下简称桦）：我人生中最大的失去是像普通人一样的健康，医生一诊断出我患上渐冻症时，那种感觉就像是你明明失去了希望，但是又很想有希望。渐渐失去身体行动的能力，也会慢慢失去对自己的安全感。初被诊断时，医生说我只剩下三至五年的时间，如今已迈入第七年，可以喝红酒庆祝了！我觉得是好事，也值得开心啊。目前的状况是双手已经开始不灵活，但比起其他患者我还算是蛮幸运的，就是医生说的五年期限，有些患者真的是三年到五年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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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大家都看见你很积极面对生活，可是我们都知道生病背后一定还有很多很多苦要撑，而你还愿意站出来，你觉得这些对你有帮助吗？
桦：我就是没有一直在倒数自己生命的时间，不要一直在把自己困扰在身体状况上。我觉得我讲出来会比较好，没那么压抑。一开始患上这个病症时，总觉得没有安全感，又不想让人家知道，不想去分享那种心情，因为病人会自己跑到舒适圈，将自己封闭起来。当我愿意坦荡荡说出来之后，我觉得舒服多了。当你可以说出来的时候，代表你真的可以敞开心扉面对这件事了。
民：可是也要跟对的人说出口啊，不容易……如果是以量呢？你一直在陪伴别人，那最让你觉得心痛的失去是什么？
冯以量（以下简称量）：17岁失去妈妈这件事情是我最心痛的，它有一个脉络……当然我现在说的这些是我青少年时期的想法。妈妈在我15岁时患上癌症，我当时的第一个想法是，若她没有嫁给我爸爸的话，她是不会生病的。我觉得妈妈一嫁进来我们冯家，就一直在受苦，因为她嫁给了一个没有担当能力的男人。不仅如此，我爸爸是一个嗜赌如命的男人，每天赌注上下几千块钱。我们家以前开杂货店，抽屉里头有多少钱他就全部拿去当赌注。那个年代我们吃一碗糯米饭，我印象中大概只需要用两毛或者四毛钱。后来，他把整个家庭的杂货店生意给赌垮了。赌垮没关系，在我九岁、十岁的时候，他就离家出走闹失踪，因为欠了太多的大耳窿债，所有人都找上门。而剩下的烂摊子谁来收拾呢？我妈妈。在我13岁的时候，爸爸患癌过世了。
直到17岁，我妈妈也患癌，她躺在病床上跟我说：“你要做化学工程师。”我当下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想法，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报导有指“未来十年最有前途的职业”排行第一名是化学工程师。我答应了她。可是，在她去世的那一年，我没有消化我的悲伤，我只是一心一意的要成为一名化学工程师。我的确也真的考上了本地大学的化学工程系，然后我就一直很努力读书。24岁一念完化学工程系，完成所谓“妈妈的心愿”之后，真正的问题就来了。我失去了一个“what’s next？”，我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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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也就是说，在母亲去世加上父亲带来的影响，你失去的其实是你自己。
量：对！我想要把自己消失掉。而且我尝试自杀三次，那个阶段的我就一直酗酒，你知道二十多岁的我有多颓废吗？有时候我醒来，是睡在沟渠旁边的。
民：天啊，很难想象以量有段这样的过去。
量：我喝醉睡在沟渠旁边，手表、钱包被偷，甚至试过连车钥匙也被偷。而且被偷东西的过程我已经醉在那个地方了，可是我若无其事。醒来了之后，如果还有车钥匙的话，我就开车回家，换一件白衬衫，等到早上又带着面具去当一名化学工程师，那些年我是这样活的啊！直到遇上一场严重车祸幸存下来，内在有把强烈的声音告诉自己：如果今天就这样死了，冯以量，你一定会后悔，因为你没有真正活过！然后，我就放下工程师的身份，开始踏上现在这条路，那时还不是助人者，而是一个个案。我请辅导老师来疗愈我，然后慢慢的这样一路走成你们现在所见的冯以量。
如何衡量人生的得与失？
民：其实三位主讲人在经历上述那些事情的时候，都是极悲痛的，无论经历的是什么。关于悲伤怎么被消化这个问题，它很难有一个答案，除了当下的领悟之外，三位要不要给一些提点呢？
玲：我把这个经历当笑话来讲的。从小长大的环境都在灌输一个概念，就是你要先拿了才给（付出），这是不对的，所以我所吸取的教训是，我要先学会付出，自然而然就会得到。因为我以前不懂这道理，所以做了很多蠢事，那就当作是教训，用来和大家分享。
民：这是因为我们用努力来做衡量，就自己做错事，所以导致这个结果。可是不是所有东西都这样，健康就比较为难，那种失去是你没有办法控制的，也没有人做错什么事情啊！有位网友留言说：因为癌症让我觉得其实我得到更多，我的病是幸福的。书桦，我不知道这个说法会不会很残忍，患病竟然会让自己感到幸福，会吗？这有办法消化你的伤悲吗？
桦：我觉得不是消化伤悲，就当作是一个鼓励吧！当患上这个病的时候，比如说我本身，到现在也会悲伤。以前的我，一点小事情就觉把它放大，总是小事化大。可是自从我患上渐冻症以后，我把大事化小了。也不是幸福，但算是一份礼物吧？
民：在这过程中，你有没有试着很努力地如常生活？我会这么问是因为之前拨电话给书桦聊聊的时候，她在教孩子做功课，然后她跟我说；“我教孩子功课教得很生气啊！”在我们的想象当中，一个生病的人可能就是一直在生病，但其实一个生病的人也在如常生活，在教孩子、也有喜怒哀乐……如果知道生命即将结束，一定会有一段时间无法如常生活，你花了多久时间？
桦：其实我一路以来都是如常生活，只是刚开始的时候你会掩饰自己还是很正常的人……刚患病的时候孩子年纪还小，身为母亲不能因为自己生病了而丢下这两个小孩，好像天塌下来一样，对吧？你还是需要去指导、照顾、教育他们。
民：人生有很多的阶段，我们在长大的过程也不断地在失去，在渐渐靠近死亡，其实每个人都一样。书桦，其实我们都和你一样渐渐靠近死亡，只是我们不知道自己的距离还有多远。只是你因为有了一个诊断，而很认真对待你失去的东西，怎么调整怎么面对怎么跟孩子说，那个其实是因为失去而得到的生命教育。也有网民针对以量的分享留言说，“八年前的一场车祸，让我清醒告诉自己要自爱，活出自己，放下对长辈的责任，选择对孩子应该的关注，让自己走出轻微忧郁症的状态。”这也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他背负很多他认为必须要负的责任。
量：我觉得我当初那么辛苦主要原因也是因为我把自己的需求先搁在一旁，而且我想要活出妈妈想要看见的样子。我心疼她，一个那么苦命的女性，我要让她骄傲。我记得当我拿到的毕业文凭时，我对着天空跟我妈妈说：你值得骄傲，因为你有这样的一个儿子。
然后，自从那一次严重车祸以后，我的笔记本都写着这样一句话：如果只有一年可活，你会怎么过？别人会误以为我一直在安排计划，很多理想、梦想要实现，其实我只给自己一年的时间。
玲：以量，你很好啊，还有一年的时间。我给自己的时间是随时。如果今天突然之间，我的声音被拿掉了，我会后悔吗？我要做到的是“Anytime you take my life away , I will not regret. “我要做的我已经做到了。
民：我自己也是这样，我常常跟别人讲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然后我真的是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来活。
追求人缘财富健康，归根究底还是为了快乐
民：我们在人生里面有很多用失败作为形容的经验，比如婚姻失败、事业失败、这个人做人很失败……而且这些都是别人在我们死了之后定下的评论。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离开人世，别人会怎么评价自己？那是不是一个让自己有时候很在乎，甚至影响生活里做决定的其中一个因素？这有点深沉……
玲：我不会很深沉，你知道我在娱乐圈嘛，所以我跟所有朋友讲过，如果有一天你们要帮我办一场最后的 派对，一定要是一个很热闹的派对，每个人轮流上台说我们之间的小故事。如果每个人都可以说出我们之间的小小故事，就代表自己在别人生命中的价值了。
民：人家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就是你的得，我觉得那就是最快乐的事情。书桦呢？书桦一定有想过吧？
桦：我没有像翠玲一样想要办一场最后的派对，只不过在患病之后，一位医生告诉我，我身为一名母亲，我的勇敢、坚强、生活方式对我的孩子而言，都是身教，所以不要轻易放弃。坦白说，有的渐冻症患者真的就把自己封闭起来，放弃生活，也不再跟外界接触。我只想以正常的心态面对接下来的日子。
量：我会做这件事（临终关怀）是因为自己有一个很大的缺憾，这份缺憾每一次都变成动力。如果当初爸爸去世的时候，身边有哪位医生、护士或者是辅导员、宗教司，能够看得见那个充满愤怒的冯以量，如果有一个大人来引领我，好让我能够趁爸爸的有生之年，表达我对他的愤怒，或许二十多岁的日子，我不用走那段自杀的道路。就因为有缺憾，我让自己成为一个临终关怀者，当我在陪伴对方的时候，其实我也正在陪伴着过去的自己。
玲：大家都知道我主持风水节目做了十多年，我觉得要跟大家分享一件事。通常大家去找风水师都是问什么呢？发财、人缘、姻缘、健康等等，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追求这些东西是为了什么？那是因为你的人生想要快乐。如果你是快乐的，你的人生就很成功了。
桦：对，这很重要，尤其是我接触过渐冻症患者，有的人家境富裕，房间好像深切治疗部一样设备齐全，可是他们并不开心。我觉得是一种心态，即使你拥有再多东西，但永远不满足，那份快乐永远都找不到。
民：如果要你们来说说，一个你觉得目前人生里面最快乐的事情会是什么？
玲：我现在每一天都很快乐，特别一件事倒没有。我觉得人生是点点滴滴吧，没有一件特别大的事、很厉害的事让我得奖，但是我每天都本着一个“大家要一起好”的心态，这样的庆祝才有意思。
桦：当下最快乐的很简单，对我来说，只要家人、爱人都健健康康地在我身边，偶尔还可以打电话给他们，这就是当下最快乐的事。
量：我嘛？其实我没有追求快乐，这样讲很奇怪，但我的确没有追求快乐。其实很吊诡也很讽刺，因为我的工作不快乐。我的工作每一天都是陪伴着丧亲者，时而也陪伴一些临终病人。通常亲朋好友家里一发生事情都会打电话给我，所以每日睁开眼睛开始，我都会带着一种心情准备说：哦，今天可能又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我要怎么应对？所以，久而久之，我会觉得快乐有点难求，所以我退而求其次，我期待自己岁月静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