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该不该体罚孩子”这个课题,已经平静下来。 怎知就有朋友又再因为这个课题而反目,彼此互不相让的狠劲,正是网络世界的缩影。
其中一位老朋友更以革命家的语气要我表态,要我站在她那一边,去讨伐那些顽固不化落后的异见者。她向我大嚷:”秋玲,外国人都是用爱的教育的,对不对?你快告诉他们,外国人都是不打小孩的。”
看着这位信奉“爱的教育”的朋友,争论起来呲牙咧嘴的模样,令人胆寒,实在无法让人与“爱”做联想。
不过我还是怯诺诺地回覆:错。
我不清楚欧洲的情况,但我可以肯定告诉她:美国人对藤鞭教育的执着,并不亚于东方人。
这句话,总让人震惊。

美国文化如何让“科学”归位
在当代教育讨论中,“spanking”(藤鞭教育或体罚)几乎成为一个见不得人的词,社媒更是充斥“体罚即虐待”的声音。心理学、脑科学、社会学与儿童发展研究者也一再指出:体罚可能造成孩子更高的攻击性、更低的自尊、更差的情绪调节能力以及亲子疏离。数据精确,论述充足。于是,学者、政策倡议者、甚至动画频道,都似乎达成共识:一个文明的社会,不该再有掌掴的声音。
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在一项又一项民意调查中,在美国这片崇尚科学与理性的土地上,却仍有约一半的父母认为“偶尔打孩子”是必要的。尤其在南方、黑人社区与宗教家庭中, 他们坚持“spare the rod,spoil the child(不打之子,必成败类),甚至有些州属的校园,仍合法允许教师体罚学生(corporal punishment)。在密苏里州的The Cassville School district学区,更是把在2001年就已被废除的体罚重新带回校园。
科学说“不该打”,但这些父母说:“科学不懂我的孩子”。他们的管教理念不是数据,是随地可捡起来用的树枝(switch)。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最讲究科学、拥有全球最丰富心理研究资源的国家,却仍容得下这种父母?
并非美国人轻视科学。恰恰相反,他们的教育体系、许多医疗与政策都建立在科学证据之上。
但科学在美国文化中的位置,从来是“参考”,而非“统治”和“支配”。
美国的社会深植于一种个人主义精神,每个家庭都有自己定义“善”的权利。心理学可以告诉我们体罚的风险,但不能替我们决定如何教养孩子;医学可以建议饮食结构,但不能要求我们放弃祖母的油炸鸡。
数据可以指引趋势,却无法取代人的判断。
在这一点上,传统美国人和许多传统亚洲父母显示出一种朴素的人文素养:允许科学解释“后果是什么”,但我决定“要不要那个后果”。

看待体罚须既科学又务实
现代心理学告诉我们:惩罚不能建立美德,只能建立恐惧。然而,心理学本身的哲学前设,是“个体幸福至上”。它假定每个人都应该享有自由、安全、自主,这本身就是现代的、甚至是西方启蒙以后的产物。
但对许多美国父母来说,尤其那些在贫困、危险、暴力社区中长大的,他们深知:自由之前,必须先有秩序。如果科学告诉他们“不要打”,而现实告诉他们“不打就出事”,他们会选择现实。在这些家庭中,纪律与疼痛是并存的爱。那一根switch,不是为了向孩子泄愤,而是为了提醒:行为有后果。
我曾长时间聆听支持体罚的父母。我听得懂他们的辩护并非主张暴力,而是提醒我们:教育并非纯粹理性的工程,过程也不尽理想化。当我们只用数据、实验、脑图来谈孩子,却忘了教育也关乎伦理、文化与生存经验,那也是孩子的修行。
另一点,心理学家谈惩罚时,多半指向行为矫正的负面后果。早期的行为主义者,包括斯金纳(B.F. Skinner)也承认惩罚本身并非毫无功效,只是成本高、期效短、副作用大。
但在某些超越控制的情境中,即使成本高、期效短、副作用大也能在当下救命。许多瞬间的突发体罚,并非暴力,而是一种情境判断。

2015年4月,美国的巴尔的摩市暴动期间,一段影片引起全国轰动。非裔母亲Toya Graham在街头发现16岁的儿子正参与暴乱,她当众追赶、拉扯并暴打他。那一幕震撼全国。但是,美国人却称她为巴尔的摩的“Mom of the Year”,从平民老百姓、好莱坞影星到政府高员, 无不为她撑腰;是因为美国人鼓励暴力教养吗?她儿子的自尊在全美国人眼皮底下灰飞烟灭, 这位妈妈又到底是在伤害还是保护?
如果我们从心理学分析这位母亲的行为模式,它能告诉我们“打的后果”;但是却无法丈量那一刻她的“心跳”。这正是科学的边界:它能解释有形的,却无法带人体会“那几巴掌的恐惧、绝望、愤怒与爱”。
心理学到底是研究打人的行为还是打人的心才更有意义?科学能量得到人心吗?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类的突发暴打确实存在着一个灰色地带,无法用统计模型完全取代人的判断与经验。
美国社会提倡科学,但他们也珍惜“选择的自由”;既接受科学的警示,却不让科学支配一切,彻底取代生活的复杂性。
科学之外,还有“人性”的权衡。 美国社会因此选择让“道德、文化、信仰与科学”共存,并让它们在个人的生活中自行角力, 即让科学的精密提供方法,却不让科学规定生活的意义。
这并非反智,而是一种成熟的社会哲学。
爱的教育难在实践
科学能提出理想的育儿方式,但现实中的家庭,有情绪、有极限、有传承、有期待, 这些都超越实验室的控制变量。
而且,当社会要求家长“只讲道理、不动手”,它也必须反问:我们是否还给了家长足够的支持、教育环境与精神力量?爱的教育真能打包票万无一失?如果答案是:否, 这些空洞该由什么补上?
科学有时能告诉我们什么是“有效”,却永远不能指定我们怎么做才是“应该”。如同现在我们面临重症, 医生能告诉我们手术成功率为60%,却无法为我们评估进行手术是有冒险精神、抑或不进行手术就是贪生怕死。养儿育女也一样, 一套演算法无法指引长长的养育人生路。

在我多年的工作里,我见证大部分支持体罚的父母,选择冒险和个人判断大于跟随科学·,对他们而言,数据的投影和公式取代不了为人父母自然的直觉,他们也很少过问他人如何养育。我也见证反对体罚的父母则多半信任科学,待科学如新神,研究报告是圣经,对不跟随者非诛必灭,甚至“杀入学校替天行道”。前者只求孩子别误入歧途, 后者想改造世界。
我明白其实大家都在爱,只是选择了不同方法实践爱。
而我始终相信科学再精密,终究统计不完所有人性。我们也必须思考信奉科学到底应该带来更多自由还是捆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