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选手林郁婷与阿尔及利亚的哈利夫挺进巴黎奥运拳击金牌战。她们在擂台外遭保守势力围剿,被质疑性别不明。回顾体坛历史,不符“西方女性特质”亚非女选手屡屡成为箭靶,而性别检测更有时代背景里令人难以忽视的政治影响。
她赢了。来自台湾的奥运拳击选手林郁婷,8月7日获得五位裁判一致判定,赢得女子57公斤级4强赛,晋级金牌战。她将在周六(10日)与波兰拳手塞雷梅塔(Julia Szeremeta)争夺金牌。
然而落败的土耳其选手卡拉曼(Esra Yıldız Kahraman)在赛后在擂台上朝著观众席比出“X”手势,被认为是在暗讽林郁婷的性别争议。虽然她本人拒绝评论比出该手势的原因,但话题马上在社群媒体上延烧。
林郁婷赛后受访时只表示:“佩服、尊敬对手”。这是她在巴黎奥运的第三场比赛,第一场赛前林郁婷就告诉记者,她删除了所有社群软件。
她也赢了。阿尔及利亚拳击手哈利夫(Imane Khelif)获得巴黎奥运拳击女子66公斤级决赛门票。她接受《SNTV》 采访时表示自己要向全世界的人们发出信息,要求维护奥运精神,不要霸凌运动员。
她将在8月9日与中国选手杨柳对决,但却有微博网友留言称:“我们的选手杨柳不参加这不合理赛制的比赛”、“我们的女选手可以视情(况)退赛,人身安全最重要”;也有人称哈利夫获得金牌“只能更证明性别疑云,回击不了性别争议”。
印度女性短跑选手强德(Dutee Chand)过去曾陷入相同争议,她向德国之声表示:“我想告诉林郁婷与其他受害于性别检测的女性运动员说,请不要放弃希望。”
强德经历过的性别争议发生在十年前。2014年,她在台北的亚洲青年田径锦标赛夺下两枚金牌,展开国际赛事生涯。刚满18岁的强德,随后积极备战英联邦運动会,却在比赛前三天被印度田径总会(Athletics Federation of India)除名。
官方给出的理由,是强德患有“雄性素过多症(hyperandrogenism)”,不符女子赛事標准。“我不明白,”强德说,“为什么当我们赢得奖牌,对手可以端看我们的身体组成,就质疑我们的性别?”
强德认为,女性分泌雄性素是自然现象,与运动表现没有关联。她说自己被性别检测羞辱,训练与比赛期间也因此而分心。
“许多运动员的生涯,因为性别检测而终止,身心健康也深受影响,”强德说,“IOC能做的,就是停止其他体育组织进行性别检测。”
然而,IOC与其他国际体育组织之间,权力并非由上而下贯彻,而是形成“联邦制”的合作关系。在此架构下,IOC难以全面禁止性别检测。
性别检测争议
加拿大布鲁克大学运动管理学系副教授唐诺利(Michele Donnelly)告诉德国之声,组成雄性素的睾固酮并非“能让人变成超强运动员的神奇物质”。他表示,没有科学研究能证明睾固酮与运动表现的直接关联。
然而,十年过去了,睾固酮仍被IBA拿来质疑林郁婷与哈利夫的女性身分。IBA主席克列姆列夫(Umar Kremlev)8月5日在记者会先是声称,两位选手的睾固酮过高,后来又告诉俄罗斯国营媒体塔斯社,IBA当年取消林郁婷与哈利夫的资格,是因为两人“被证明带有XY染色体”。
“这是好几年前就已破除的迷思,”唐诺利说,“对于仍有体育组织用检测染色体的方式,排除特定运动员参与女子竞赛,我感到震惊。”
唐诺利说,染色体检测采用的是1960年代引进的巴氏体检测(Barr Body Test),而这种检测方法后来被停用的原因之一,就是发现在罕见案例中,女性体内也可能带有XY染色体。
一封在2018年由超过两千名美国科学家连署的公开信也指出,性染色体、生殖器与性别认同之间“关联复杂且尚未被全盘理解”。信中表示,目前不存在任何基因检测,可以清楚判定性别。
唐诺利表示,现行体育赛事以二元方式区分性别,但人体比各种检测標准还要具有多样性。唐诺利说,能够判定“是男是女”的检测“实际上并不存在”。
国际人权组织“人权观察(Human Rights Watch)”研究员奈特(Kyle Knight)则表示,性别检测標准武断,且包含高度争议的科学方法,以及对于女性特质的刻板印象。“人权观察”的研究报告指出,性别检测制度侵害隐私和尊严。
除此之外,回顾性别检测历史,更有种族和文化议题在其中。
“不够女性”的亚非选手
1960年代,国际体育组织逐渐建立性别检测制度,IOC也从1968年冬季奥运起采纳实施。当时正值美苏冷战,夏季奥运的奖牌数量排名,往往是美国与苏联两国角逐排头。苏联的奖牌数量在1956、1960、1972年居冠,而1976年蒙特娄奥运的排名为苏联第一、东德第二,美国屈居老三。
著有《另一种奥运》(The Other Olympians: Fascism,Queerness,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Sports)的历史研究者华特斯(Michael Waters)表示,美苏对峙的紧张关系,让奥运的性别检测备受瞩目。
华特斯告诉德国之声,历史上的性别检测皆针对女性,未见检测男性的纪录;而冷战期间,美国质疑获奖连连的东欧女选手“太过阳刚”,美国媒体更感到焦虑,进而怀疑这些共产世界的女选手作弊。
英国伯明罕大学科学与医疗史领域副教授亨吉(Vanessa Heggie)的研究也指出,苏联与东德女性运动员的戏剧性成就,以及部分运动员不同于西方认知的“女性特质”,导致西方体育组织的担忧。
直至冷战结束后,西方世界对于“女性特质”的认知,仍影响国际体坛的性别检测制度。
现今仍实施性别检测的体育赛事,大多采取“检举制”,意即主办单位不审查选手的性别,只在接获其他选手的“抗议”时,才要求“被抗议”的选手提出性别证明,或进行性别检测。
美国普渡大学教授库奇(Cheryl Cooky)向德国之声表示,当前运动场上的性别争议,并非“先检测才有疑义”,而是“先有疑义才检测”。
“这些对于性别的疑问,并非高举验血报告喊著‘我有疑义’,”库奇表示,“当选手或体育组织说‘我们对特定选手有疑义’,这些疑问从哪里来?你只能从眼前所见来提出疑义,对吧?”
库奇表示,皮肤、头发、五官、体型不符合“西方女性特质”標准的运动员,往往成为箭靶。
加拿大布鲁克大学运动管理学系副教授唐诺利(Michele Donnelly)则说,来自非洲、南亚、东亚的女性,以及非白人运动员,不断被质疑女性身分,“我们没听过有人怀疑白人女性的性别。”
“这是很大的问题,”唐诺利表示,“这让性别检测制度,不仅性别歧视、差别对待,更带有种族主义与民族优越感。”
IOC能够全面禁止性别检测?
IOC主导的“各国际单项运动总会(IFs)”,由各个单项运动的国际组织串连而成,并获得IOC承认为该项目的指导单位。目前IFs的组成,包含世界羽球总会(BWF)与国际足联(FIFA)等组织。
国际拳击总会(IBA)过去也曾获得IOC认可,却因为资金来源、人事管理、赛事公正等争议,在去年遭到IOC除名。奥运与IBA分道扬镳过后,IOC更无法控制IBA的性别检测制度。
从2000年悉尼奥运开始,IOC不再主动审查选手性别。根据IOC在2021年颁布的性别指导方针,在符合相关標准的前提下,运动员应被允许参与最符合自身性别认同的赛事类别。
普渡大学的性别研究学者库奇分析,“符合相关標准的前提”等字句,仍为性别检测留下余地。
库奇表示,这份指导方针固然展现IOC重视包容性与公平性,却没有对强制要求国际体育组织贯彻。库奇表示,IOC可以推出更有力的政策,接纳跨性别与非二元性别者。
库奇认为,性别检测所引发的争议,核心问题在于人们是否认为“一位在生物上、生理上、甚至荷尔蒙组成上异于其他女性的人”仍可以是一位女人。
“当体育赛事被二元划分,一边是女子竞赛,一边是男子竞赛,你必须符合两者其中一项,”库奇说,“这对在二元性别以外的人来说,非常艰难。”
唐诺利则认为,人们可以提出更有创意且更周到的赛事分类。唐诺利举例,既然拳击赛可以用体重级别分类,其他赛事也可以参照生理条件或技术等级来分类。
唐诺利说,“不过,我不认为我们能在近期之内,放弃以性别分类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