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堃今年很忙,巡展、把新诗入书,也不忘围炉煮茶。在他住家的沙发上堆满老铁壶,水流淌在小溪里,也沸腾在铁壶里。自由,不因空间受限。对话中时不时穿插着他的打诨插科,“每每有人说,你不够传统,我就笑他,我才是最传统的那一个。”他也喃喃道,“这棵树一直在那个位置,有一天被砍了,久而久之你就忘记这里曾经有一棵树。”王嘉堃像是那种,花开了,一定会呼朋引伴来欣赏的人。他追求美、创造美、传播美,不忍让任何人错过美的事物。
王嘉堃的出场是自带背景音乐出场的,踏着“力拔山兮气盖世”而来。挽着发髻,须髯如戟,膀厚腰亦圆。声音平、缓、轻、柔,仿佛风吹过,会如一阵烟消散在空中。一双很有穿透力的眼睛,注视对方时,直贯你的后脑勺。
我不喝茶,于是他递给我一只茶器,斟满了水,说道:“这是漳州的”。应是漳州窑。
一看到王嘉堃,就觉得这是一个可以席地而坐、无话不谈的采访对象。
泡茶坊,与书法结缘
他坐下来开始卷烟,动作娴熟。“学书法不怕迟,我21岁才开始学。之前就是完成学校的功课而已,老师也没有教啊,你就胡乱涂啊。没有人教授与你,无从下手。小时候又没有耐性,很心急。” 与以往自幼苦练书法的励志故事有些不同,王嘉堃的书法生涯并无条条框框,也是随缘。
“我中六毕业过后,去了嗜好班,但写的也不是很好。三个月过后,进入艺术学院,接受科班的专业学习。好处是,我没有被条条框框束缚住。毕业后,我先去教学,因为教学相长。我就从教学那边慢慢掌握楷书的技法。”王嘉堃其实是在教学中慢慢夯实了基础,熟能生巧,“毛笔也越来越听话。”
王嘉堃用炭火煮茶,“所以很多灰尘”。他有很多茶叶,浙江的上坞山辉白茶,武夷肉桂,大红袍,龙井,普洱。
“我先接触的茶,然后才接触的书法。马六甲是个小地方,你要接触文艺的东西,茶坊是一个集中地。我的老师是泡茶坊的人,于茶坊结识他。后来遇到艺术学院的书法老师,他也是马六甲人,也爱泡茶坊。想必是受他们的受影响吧。”
“茶把我带进了书法的世界”。他在访问中多次提到恩师,也一再强调要遇到好的老师,才会习得一手好字。
沙发上摆着数十只老铁壶,他身后的柜子里也是满满当当的紫砂壶。我们二人中间的案几上有一只瓷烟灰缸,里面满满的烟蒂。我一边把玩一边感叹,瓷器好美。他答,这是国瓷(中国国宴使用的瓷器)。还有一摞釉面晶莹、象牙白的茶杯,德化瓷,是他在中国福建永春收来的,“是在窑口那边挖出来的,是次品”。
和这样的王嘉堃聊天是一场观赏性极强的文化之旅。他从食器柜里拿出景德镇的瓷杯给我看,是他曾在景德镇以书法写瓷,烧制后带回来的。他笑着讲,“现在景德镇通高铁了,很方便。以前是坐铁皮车去的”。“宜兴也不错。江苏宜兴的紫砂壶”。中国江苏无锡宜兴是紫砂的源头,他也在紫砂壶上写字。
离经不叛道,打破传统书法的陈规俗矩
总觉得学习书法,临帖是最枯燥的。王嘉堃很耐心地讲解道,要找到临摹的乐趣。不要操之过急。临摹的最终意义是,通过这些练习去控制毛笔,因为楷书的笔画技巧是最多的。行书不是最难的,要先练熟楷书,因为行书属于楷书的符号。间架结构掌握不好,很难写行书。
“草书是符号。为什么要分为行书、草书、楷书、隶书、篆书这五种字体?草书是为了记录人们说话而创造出的一种字体。所以很多简体字都是从草书那边衍变过来的。”
他特地提到,“写草书就通篇都是草书,不可以掺杂其他字体,蛮严格的。掺杂的话就变成行草了。“王嘉堃喜欢写狂行草,“我偶尔会掺一些草书的符号在里面,不过不是全部。”
很多时候大家都会质疑王嘉堃打破传统书法的陈规俗矩,是为了冲破传统书法的禁锢吗?缘何如此铤而走险呢?王嘉堃更多的是寻求突破自我,无论是字体还是纸张尺寸。近来王嘉堃的书法纸张尺寸都控制在四尺宽,一尺高,一来是为了迎合现代居住空间,二来则是挑战自我,试图在同一个尺寸里面做出变化。听起来似乎有些自讨苦吃的意味,但艺术需要吃苦。
“很少人可以做到同时写几种字体。很多人只能掌握一种字体。最后越写越无趣,越写越烦心。要让写书法变成一件有趣的事情,当你去做的时候,它每日带给你的喜悦是不同的。更像是带给自己的一种满足感,而不是为博得别人的评价。“
“书法最难的地方是你需要思考。你要突破你自己。那个时候是最痛苦的。一成不变,不会很闷吗?当你觉得很闷的时候,就会没有动力了。”
不屑辩白,看见自己笔下的风月
近年来王嘉堃的作品以抄写现代歌词居多,而真正被大众所熟识也正是因为独特的书法字体与歌词相结合。王嘉堃向我讲述,一般书法家抄写的都是唐诗宋词,而歌词是现代人抒发情感的载体。诗,古之乐也,亦如今之歌曲。其实古诗词本身就是歌词。王嘉堃写字全靠即兴,随性而至,歌词也不会听很多遍才写。很多歌曲听第一遍就开始书写,没有顾虑,没有杂念。他在一些作品中蘸取朱磦,红色字迹画龙点睛,深以为定是暗藏玄机,不料他笑道,就是随性写的。
“为什么抄歌词,这个理念是为了让大众更能融入,更能接受,更容易进入书法这个世界。有人说,你不是第一个写歌词的人,我说那你也不是第一个写唐诗宋词的人。没有谁是第一个。”
面对负面声音,王嘉堃不屑于辩白。“看不懂正常咯,你想要看得懂的话,你去看书本呀。我的书法并不是用来给你识文识字的。对于书法来说,可读性或不可读性并不重要。我不是拿来传播知识,我只是在传播美。“比起读懂,书法作品的线条、空间带给你的感受更真切,美是一种感受。听一首歌,看一部电影,赏一幅字画,都会有生理反应,观感作用于心理。
他直言,“很多人就只是奉承罢了,你知道你要听的并不是那种声音。有的时候我宁愿叫来一个完全不懂书法的人来看,他们的感受比较真实。去年我的Sing a Song个展,第一次展的时候,我带的全是唐诗宋词,买的人全部不懂得中文,他们的欣赏更纯粹。还有个法国朋友是我的支持者,买了蛮多幅的。”
艺术不能强求别人去接受,因为这涉及到价值观。但是总能找到与之对话的人,总能找到在同一频度的人。
“我才是最传统的那一个”
在交谈中,王嘉堃总是认真倾听,眼神直接穿过我,总觉得我身后还站着一个人似的。笑的时候眼睛又微微眯起来,笑声亦不放肆。
王嘉堃的作品带给人最直观的感受便是情绪藏匿其中,他的字带着感染力。“每每有人说,你不够传统,我就笑他,我才是最传统的那一个。你们看不到是因为你们不了解传统。天下三大行书,《兰亭集序》《祭侄文稿》《寒食帖》,哪一个不是在宣泄情绪?第一个《兰亭集序》是酒兴高至的状态下写的;第二个是遭人陷害,悲愤书写自己的情绪;第三个是遭遇文字狱的郁郁不得志。换言之,他们在写自己的生活。”当浓墨化为笔下的一撇一捺,如逢一场久违的自处。写书法从来都是和自己的对话,摒弃一切外界的声音,书写会获得精神的自由。王嘉堃不恼怒,笑着说,“所以要说不传统,你们才不传统。”
“书法原来可以这样,可以这么美”
王嘉堃在艺术学院的同学与他相识多年,见他近来只是写书法,觉得太浪费了,劝他往雕塑或装置艺术等其他艺术形式发展。王嘉堃在艺术学院念书时涉足的领域广泛,什么都敢尝试。他不时为我的杯中续上水,“接触很多领域,书法才会丰富多彩。“他举例,”书法上的结构可以借鉴建筑,这个字要怎么写才稳,以建筑的理论来解释的话,就很清晰。“
谈到书法与装置艺术的结合,他讲述毕业的其中一个作品就是孔明灯,做了一个大的,七个小的,让它们同时缓缓飘于空中,最后焚烧。“孔明灯上写的古文诗词,我把它放走,焚烧,从今以后就再也不要写了。”他大笑道。这就是王嘉堃,每次严肃回答一个问题,结尾时就会打诨插科。
他也画竹,画花,画树。提及一幅关于树的画,他解释画下来的原因,这棵树之前一直在那个位置,有一天被砍了,久而久之你就忘记这里曾经有一棵树。对于消逝的美,王嘉堃常常记录下来。他给我看手机里的照片,恰逢中元节过后,他将金纸燃烧、漫天飞舞的景象拍摄下来。“就是美呀,很美呀。”这是他常常发出的感叹。
与许多书法家不同,王嘉堃不排斥书法也可以是视觉艺术的说法,他想传达给大家的,无外乎就是书法原来可以这样,可以这么美。
闲聊结束后,我参观了王嘉堃写字的案台。鸡翅木的罗汉床堆满了宣纸,一摞摞垒着。案上放着墨条,他随即落座,给我展示墨也大有学问,“这是松烟,写出的字墨色发灰”。松烟是专用黄山一带的松木做燃料,取其烟制成的墨。果真一墨入魂。“你知道为什么磨墨会这么痛苦吗?第一,我们没有好的墨;第二,没有好的砚台。好的墨条是没有杂质的,一首歌的时间,你就可以磨好。”
三个小时,对于一次采访来说可能有些长。采访结束,夕阳西下,心满意足。如果你见过王嘉堃,那你一定能体会到他的魅力。写字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如每日喝水一样,日复一日。挥笔落墨,忘却时间和空间,无所求必满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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